惠王一怔,繼而笑道:“愛卿倒會打劫。來來來,起來說話。”
惠施謝過,在亭子上坐下。二人又扯一陣閑話,惠王言歸正傳,談及合縱,皺眉道:“照說三晉合一不是壞事,可這等大事,蘇秦不尋寡人,卻去尋那趙語,讓他倡導,置寡人於何地?趙語軟弱無能,登大位後處處受製,唯唯諾諾,更使趙門風雨飄搖,何能領袖三晉?這且不說,寡人既已南麵稱尊,走出這一大步,若是再與趙、韓縱親,與韓渠、趙語同坐一席,豈不是——”將話頓住,氣呼呼地望向惠施。
“陛下若是不願意,不合就是。”惠施緩緩說道。
“這——”惠王再皺一下眉頭,“蘇秦豎子,四處招搖,大講合縱益處。三晉本為一根,趙語首倡,韓渠響應,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從,豈不等於公然與三國為敵?拋開趙、韓、燕不說,縱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再說,蘇秦首去秦國,今又合縱燕、趙、韓三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已成大名。此人赴韓之後,必會扭頭東下,合縱寡人。此人若來,寡人見他不妥,不見他,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寡人真是兩頭犯難,此來問問愛卿,可有萬全之策?”
惠施抬頭笑道:“陛下若為此事犯難,微臣倒有一計。”
“愛卿快講!”
“待蘇秦來時,陛下就以秋獵為名,托國於殿下,再使武安君輔政。蘇秦與武安君是同門,彼此知底。有他應對,陛下豈不是想進則進,想退則——”
不待惠施講完,惠王擊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時,越發興奮,連呼幾聲“妙哉”,樂悠悠地擺駕回宮。
這年九月,就在韓昭侯拜相蘇秦的當兒,魏惠王大朝群臣,當廷頒詔,托國於太子申,使武安君龐涓輔政。翌日,惠王與惠施、毗人及後宮幾位愛妃一道,在公子卬護衛下,帶著數千武卒,前呼後擁地趕往梁囿圍獵。
惠王離都後數日,秦使公孫衍一行先蘇秦一步趕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於太子申,公孫衍大喜過望。此番使魏,公孫衍的使命是阻止蘇秦合縱。惠王偏在此時離宮,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說明,魏王並不讚成三晉縱親,而這一點與他在鹹陽時的預料一絲無差。公孫衍斷定,隻要魏王不在宮中,蘇秦縱是將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縱親終也難成。
心中有了底氣,公孫衍越發鎮定下來,在館驛中住下,翌日以秦國特使身份上朝,稟明來意,遞上祈請秦、魏親善的國書和聘禮。太子申臨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國來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卻是地位顯赫的秦國大良造,因而顯得分外謹慎,禮儀性地向秦公問安,接過國書和聘禮,辭以廷議,要公孫衍回館驛候旨。
公孫衍再拜後退朝,回至館驛,在廳中坐下,攤開兩捆書簡,有模有樣地細細閱讀起來。
後晌申時,門外傳來車馬聲,軍尉稟報朱威、白虎到訪。這也正是公孫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來,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爺,公孫衍恭候多時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過揖禮,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恭候我們?”
“當然,”公孫衍笑道,“在下準備好了,若是申時仍然見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門問罪去!”
二人皆笑起來。
三人攜手走進廳中,分賓主坐下。公孫衍望著白虎細看一看,點頭讚道:“白少爺,幾年不見,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歎道:“唉,早晚想起那幾年,真如做夢一般!”
三人各敘一會兒別情,朱威要公孫衍屏退左右,將話引入正題:“公孫兄,我們此來,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請講!”
“陛下總算從昏睡中醒過來,親賢臣,遠小人,文用惠相國,武用武安君,近年來勵精圖治,國家大治。公孫兄當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稟報陛下了。陛下聞報,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說是對不住公孫兄。陛下還說,魏國的大門永遠為公孫兄敞開,公孫兄無論何時願意回歸,陛下都會郊迎三十裏。至於公孫兄事秦之後,幾番謀魏,也都是各為其主,陛下保證既往不咎。”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過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說,真就是一場噩夢!陛下夢醒了,白兄弟夢醒了,可在下之夢,卻是未醒。再說,在下本非負義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與我勢不兩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孫兄何能這麼快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呢?”
“不瞞朱兄,”公孫衍緩緩說道,“剛至鹹陽那陣兒,在下也是想不明白。與秦為敵那麼多年,更在河西與秦人浴血奮戰,突然卻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敗仗當降將似的。有一段時間,在下幾乎天天酗酒,不願麵對這一現實。可後來,在下還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這個人既有關聯,也無關聯。如《春秋》所載,自周室東遷以來,天下無義戰。天下既無義戰,我公孫衍為誰謀算,也就不存在義與不義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這麼簡單。”
“唉!”朱威長歎一聲,“白相國若是知曉公孫兄今作此想,該是多麼難過!”
聽他提到白圭,公孫衍埋下頭去,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朱上卿,我們今日隻說當下,不說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聲,望一眼白虎,點頭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事兒急切不得。說起當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請講!”
“蘇秦倡議合縱三晉,趙、韓皆已起而響應。在下審過他的主張,甚是惶惑,與白兄弟商議多時,仍是琢磨不透,此來是想聽聽公孫兄之見。”
“敢問朱兄因何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