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義士佳兒
林世銘並不想死。
是的,他不想死;這世間,足可留戀的事多著哩!世間是那麼美好,春花、秋月、妻情、子愛,哪一樣不令人懷念?他為何要死?
他躺在山坡下,頭枕在臂彎裏,體溫逐漸消失,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似乎,他將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程,將向這美好而又充滿罪惡的世界告別,老天正向他唱著驪歌。
狂風掠過他的軀體,涼颶颼颼;雨絲爬過他的臉孔,不但涼,而且帶點鹹味;因為其中有血摻和在內。
他真不想死,也不願死。可是,生命的火焰,已經在他的軀體內逐漸熄滅了。但他的靈魂仍是清醒的,思想並未漸漸模糊泯滅。
他這一生中,不知經過多少狂風巨浪,不知曾有多少次與鬼為鄰,與幽靈打交道。死亡的魔影,一再緊緊地釘住了他,躡在他身後。可是他沒有死,從鬼門關裏一再逃出,頑強地、無畏地、堅強地活下去。那逐漸在記憶裏消失與褪色的前程往事,紛至遝來,卻在這時從腦海中映出,歲月似乎已經倒流,已經被拉回來了;依稀地、有血有肉地、—一出現在他逐漸呈現散光的眼簾前。
依稀,他感到自己從荊襄的山區內走出。
依稀,他手中的長劍,正發出萬丈光芒,龍吟震耳。
依稀,他一聲長嘯,在流矢如雨刀槍映日中突圍,進入了莽莽江湖之中。
依稀,他看到親愛的嬌妻,手捧著白白胖胖的小娃兒,用那令他十餘年來一直沉醉的笑容,出現他的的眼前。
這些事,像一團團雲景,在他腦中翻湧、顯現,然後消失,拉不住挽不回,也無法製止他們湧現。
最後出現的雲景,是相隨他二十年之久,飽曆風霜憂患,而毫無怨尤的愛妻正向他伸出雙手,含笑投入他的懷中,正用令他沉醉的嗓音,指著壁角搖籃裏沉睡的孩子,向他說:“銘,放心地去吧!孩子有我照料。萬一你……我會培育孩子成人,然後相隨你於地下。”
他清晰地記得,她的後兩句話,是用血淚摻和在笑中說出的。當她替他佩起長創時,地下灑了無數淚珠。
在臨死前片刻,他隻想起了妻兒;也隻有妻兒值得他想。
急驟的馬蹄聲在前麵響起,抄小路截來的人到了。
後麵也響起衣袂飄風之聲,追的人也到了。
他被地麵的震動所驚,神智一清,所有的雲景幻象,一一突然隨去。
他右手一緊,寶劍仍在手中。略一運氣,還好,除了已經被自己用手法閉住的穴道外,真氣仍可在重要器官內運行,隻是太過遲滯而已。
他想站起,但左半身麻痹,難以如願。渾身已被雨水沾濕,右半身的傷口隱隱作痛。
他渾身共受了八處傷,三處致命的傷痕,仍未能要了他的命。這三處傷,一在左脅下,是劍傷,直達內腑。另一處是左腿根胯骨內側,透至骨盤。最後一處是脊心近左琵琶骨處, 那是一枚五虎斷魂釘,奇毒已滲入內腑,有解藥也嫌太遲了。
臉上的輕傷也夠嚴重,但他不在乎。右耳丟了個耳輪,左額又擦過一劍,右頰槍傷裂至顎骨,左右肩皆有劍痕。他能活到現在,不是奇跡,而是他的修為深純,使他能支持到現在。
蹄聲近了,危機來了。
衣袂飄風之聲已至身後,死亡也將隨之而來。
他緊咬鋼牙,拚全力運起餘力,準備一搏;因為他不願死,即使要死,也要死在搏鬥之中,不能躺在地下任人宰割。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天涯過客林世銘”,豈能讓人在地下宰割?不成!他得站起來。
他拚全力掙紮的結果,隻感到創口疼痛如裂,遍體顫抖,委實站不起來啦!
但他必須站起來,非站起來不可。
他吸入一口長氣,忍痛功貫右肢,緊咬鋼牙,正持強行爬起。可是,強敵已至。
他驀地咬緊牙關,不再掙紮,右手緊緊握著劍把,用耳力偵伺來敵。
追來的是三名手執長劍的中年人。後麵,也有六名之多,繞過山嘴,便看到地下爬伏著的人影。
前麵,八匹健馬狂風似的卷到,馬上共有八名麵貌凶猛的男女,也看到了地下的天涯過客,歡叫著衝來。
後麵三個中年人到得最快,同聲大叫:“在這兒了,這匹夫終於力盡而死啦!”
叫聲中,已接近至兩丈內,向前猛撲,撤劍聲暴起。最先那人左手前伸,急抓天涯過客的右肩。
最後那人落後丈餘,驀地大吼:“大哥小……”
“心“字未出,手指尖已觸及天涯過客的肩骨,再進兩寸便可扣實,萬無一失了。
天涯過客突然扭右肩翻轉身軀,出其不意一劍揮出,劍出如雷電上擊.迅捷絕倫。
“錚”一聲清越的金鐵交鳴乍響,劍過手斷,鮮血飛濺。大漢的右手長劍在百忙中伸出,也被擊成兩截。
劍芒再閃,天涯過客已經站起來,他身形踉蹌,但確是站起了。
“哎……唷……”大漢狂叫,人擦過天涯過客身側,向前衝了五六步,拚命掙紮著站穩,“當”一聲丟掉斷劍,以手掩住腹下。那兒,共有三個劍孔,隻能掩住兩個,血從指縫中流下,腸子從另一個劍孔中冒出。
大漢張口結舌,眼珠上翻,喘出一口大氣,向前走了兩步,終於向前仆倒,在地下略一翻滾,方寂然不動,死了。
同一瞬間,第二名大漢已經衝上,一聲厲吼,長劍急如星火,攻出一招“羿射九日”,連攻九劍,風雷乍起。
天涯過客左撇劍,錯開三劍;右一崩,另三劍又解;順勢上翻,振出一朵劍花,將最後三劍全點出偏門;劍花在震耳錯鳴聲中一鍥而入,風雷倏隱。
天涯過客右腿略退,身形一晃,但仍然站住了。
第二名大漢劍被崩出右方,“哎”一聲狂叫,上身向上一挺,右手一輕,“當”一聲長劍墜地。他胸前共中了三劍,在七坎穴上形成一個三角形,中間相距不足兩寸。
他上身向後挺,但下身卻向前衝。“噗”一聲碰上天涯過客的左肩,人向前仆倒。
天涯過客被碰得退了三步,仍站穩了。銀芒暴射的長劍上揚,指著最後一名大漢的身影。他臉上全是血,雨絲並不能完全衝洗掉,仍可看清他那英俊清秀的麵容,目中神光正徐徐穩去。一身白緞勁裝,有血、有雨、有泥沙、有碎草屑,已沒有方寸乾淨處。
第三名大漢在百忙中刹住衝勢,向右飄掠。他怕死,不敢再往前衝。
天涯過客已看清傷在自己手中的人,喘息著說:“隆中三鳥已死其二,閣下已成了失群之鳥,為何不上?他們正等著你做伴。”
這一陣子拚鬥,不過是極短的刹那,便有兩人濺血劍下,委實令人吃驚。他勉強說完,身形不住擺動搖晃,明眼人已可看出,他已經難以支持了。
最後一名大漢驚得三魂丟掉了兩魂,萬沒料到大哥死得那麼冤,粗心大意被快死的人一劍中的。二哥也在極短的刹那間,驚駭之餘措手不及飲劍而亡。他看了天涯過客那極為冷厲的神情,心中早寒,怎敢再上前送死?
“林世銘,你臨死還能為厲,等會兒咱們要將你亂劍分屍,再比骨揚灰。”他凶狠地罵,卻不敢上前。
後麵六個人,已狂掠而至。
八匹馬如狂風似的卷到,有人大叫:“用馬兒踹他,這狗東西可惡。”
另一人應聲大叫:“不成!地下有自己人的屍體。”
“下馬!”有人大喝。
馬兒左右一分,從兩側衝到,有七八個人飛身下馬,有一人卻向前驅馬急衝,一麵怒叫:“我對付他,要他的命。”
馬向前衝,勢似奔雷。馬上人手舞流星錘,飛舞而至,狂怒地大叫。
林世銘眼前模糊,力斃兩人之後,他已感到不支,連身形也無法站穩了。
騎聲如雷,他仍可清晰地分辨,耳力尚在,聽風辨器術正用得上。他狂笑,嘎聲說:“來吧!你們這群卑鄙的惡賊。”
馬兒還相距八尺,流星錘已破空射到。
天涯過客直待錘臨麵門尺餘,方發覺危機已到,本能地向下一挫,長劍上揮。
流星錘是軟家夥,金絲絨索被撥,錘頭立即折向拐彎,“噗”一聲擊中他的右肩後琵琶骨,人向前一栽。
馬兒到了,雙蹄劈麵踹到。
在這千鈞一發間,天涯過客長劍一絞,絞住了錘索,噴出一口鮮血,拚全力向下一帶,身軀向左略偏。由於對方錘索上的勁道傳至,將他向下栽的身軀反而向上拉,沒倒下。
馬兒的右前蹄,踹在他的右胯骨上,他身軀立被衝得向外摜倒。
同一瞬間,他也將馬上人拉下馬來,在對方驚叫聲中,一劍揮出。
馬上人錘索被絞,索環扣在臂套上,已沒有機會解扣環,人向側栽倒。劍芒一閃。丟了半個腦袋;劍尖向下一帶.馬兒的肋骨也斷了三根,馬肚扣帶立斷,背墊也隨之裂開。
人吼、馬嘶、驚叫、亂成一片。
“砰”然一聲。兩人全倒了,在地下一陣翻滾。
馬地衝出三丈外,“轟隆”一聲,像倒下一座山,響聲令大地亦為之搖撼。
天涯過客琵琶骨裂開,鮮血直冒,連滾數次轉身,被隻有半隻腦袋的大漢屍體壓在地下。也許是回光返照,他竟然在這時產生了神跡.眼前重放光明,力量突然在體內產生,一腳將壓在身上的屍體踢飛,以劍支地踉蹌站起,有如馮河暴虎,厲吼道:“林某已夠本,誰再來?”他口中鮮血急湧,吞下一口血,厲笑道:“哈哈!林某前後手刃三十七人,本小利大,誰是第三十八人!”
十四個男女臉上變色,切齒怒吼,四麵八方合圍,有人大叫道:“先用暗青子招呼他,把他的腦袋用匣兒盛了,以傳諭江湖。”
眾人紛紛探囊取暗器,全向中間比擬。有人叫:“退!一個一個上,免得傷了自己人。”
眾人徐徐後撤,直退出三丈外。
中間天涯過客重新感到眼前模糊,但仍勉強站穩,他的劍已無法舉起,向下徐降,纏在劍上的錘索,滑下了被雨水濕透的草地上。
雨愈下愈大,視界朦朧。兩條黑色的勁裝人影,正從鬥場北麵的山林下飛出,向下猛撲。
在天涯過客的正前方,驀地響起一聲厲吼:“我寒風掌冷沛年先上,打!”
喝聲中,他向前急射,左手一伸,三道銀色電芒從袖底飛出,無聲無息射向天涯過客的胸前。他不用巧勁分射,而用直線打法每枚相距五寸,連珠似射向一點,這一點,是胸間蔽骨中鳩尾穴。
暗器出手,人卻從旁掠出,繞半匝退回原位,讓第二個人掠出。
三道寒芒一閃而至,快得令人難以分辨是何種暗器。但由來人所報的名號,便知那是震懾武林的霸道暗器冷焰鏢,一種淬有奇毒,可令人血肉冷凝的歹毒玩意。
天涯過客想閃避,但力不從心,麻木了的左半身不聽話,但仍抬到振出,向右略移,向下略挫。
“叮叮”數聲脆響,劍震掉兩枚冷焰鏢。“嗤”一聲,最後一枚乘虛而入,打入左肩骨。
他身軀猛烈地顫動,突然屈左腿挫倒。
另一人也在這刹那間掠到,“卡卡”數聲,袖底打出三支袖弩,人由左掠回。
三枝袖箭有兩支射中,一在左膝,一在左脅,人肉兩寸餘,外露兩寸。
天涯過客向後坐倒,右手一抬,長劍疾飛而出,劃出一道電芒,向前飛射。
第三個人剛掠近五六丈之近,暗器柳葉刀還未擲出,電芒已到,相距太近,要躲已來不及了。
“哎……”他狂嚎一聲,身軀連蹦兩次,三把柳葉刀墮地,長劍插入他的腹中,盡偃而沒,劍尖由脊骨旁穿出,沒帶絲毫血跡,依然寒芒暴射。他第三次蹦起兩尺高,“砰”一聲摔倒,嗚呼哀哉。
一名虯須大漢舉手一揮,大吼道:”一起上,這廝臨死還如此凶悍,上!”
眾人同聲厲吼,向前衝出。
天涯過客將劍扔出,人已力盡,如玉山頹倒,長歎一聲向後一栽。
同一瞬間,兩個黑影如同幽靈般出現在北麵。
“啊……”一聲震天長嘯在左首黑衣人口中發出。
“哈哈哈哈……”令人氣血下沉目暈頭眩的長笑,接著從右首黑衣人口中響起。
剛向前衝出的十三個人,同時身形一頓,齊聲驚叫,愕然向北注視。有三名功力稍差的人,頹然坐倒,伏地調息,如同死人。
“終南隱望崔庭勞。天!這老鬼!”有人輕聲驚叫。
黑影如電,閃電似到了場中,左右一分,護住地下的天涯過客,龍吟過處,兩把寒芒如電的長劍出鞘。
眾人直待人影倏止,方看清來人麵目。那是兩個花甲老人,身穿黑色勁裝,足踏爬山虎快靴,黑色頭巾,黑色絲絛,渾身黑。但臉上卻是紅光滿臉,皺紋極少,黑色劍眉入鬢,僅鬢腳略泛灰色。說明他是花甲老人。兩人麵貌極相酷似,大眼睛神光閃閃,鼻梁挺直,大耳貼鬢,下頷飄著一部黑油油的三絕長須,人如龍氣如虹,站在那兒令人刮目相看。
“不要臉!你們是什麼東西?”右首老人忽聲問。
“大哥,宰了他們。”左首老人冷森森地說。
眾入緩緩地變色後退,徐徐撤下兵刃,沒人回答。
“誰是主腦?站出來。”右首老人厲聲問。
驀地,三枚電芒由兩人身後一名大漢手中發出,分射兩人腰脊和背心,一閃即至。
右首老人恍若未見,左手一抖,“支溜溜”厲嘯突發,三道電芒回頭反飛,以更快一倍令人肉眼難辨的奇速,反擊發射電芒的人。
“哎……哎唷!”那人發出低人心魄的淒慘曆叫,以手掩腹,倒轉身旋了兩圈,突然踣倒,竭力嘶叫,蝟縮成拳,最後手腳一伸,躺臥在雨中。
右首老人恍若未覺,可把眾人嚇得屁滾尿流。他冷哼一聲,接著說第二遍:“誰是主腦?站出來!”
沒有人站出來。正僵持間,正西方走出一個修長身形,大踏步仗劍走出。
右首老人向左麵老人說:“桂弟.看看能救麼?”
左首老太低頭略一察看,探囊將一顆丹丸塞入天涯過客口中,突然收劍將人抱起說:“傷勢沉重而且中毒甚深,生命殆危,我們可盡人事,但希望不大。”
右首老人點點頭,向走來的俊秀中年人沉聲問:“咱們並不陌生,我似乎曾經在那兒見過你的?”
中年人生得劍眉虎目,英俊修偉,氣宇不凡,怎麼看也不像個為非作歹之徒。他收劍抱拳行禮,朗聲說:“前輩問的是主腦,並未問其他。這主事的人,正是晚輩莊清河。”
“唔!你就是出道不久,在南京鎮江府北固山,大打龍虎擂奪得龍旗的主人,被人稱為濁世神龍的莊清河。怪不得我說麵熟,那次我也在場袖手旁觀,所以記得。咦!你出道不到 十年,剛掙得名頭不久,怎麼就墮落得與賊同流?未免太糟蹋自己了。哼!憑你,也不夠主事、雖則你的名頭夠響亮。退回去!叫主事的人出來。”
濁世神龍傲然一笑說:“前輩可是人稱終南隱叟的崔前輩昆仲麼?”
“我,正是終南隱叟崔庭芳;那是舍弟庭桂,怎樣?”
“前輩是要架梁子?”
“呸!見不平拔劍相助,架甚麼架子?”
“一切所為乃是晚輩所促成,前輩可推晚輩是問。”
“那就好。”終南隱叟泰然上前,又厲聲道:“誰下手殺了彭都指揮全家?”
“一切乃是晚輩所為。”濁世神龍朗聲答。
終南隱叟冷哼一聲說:“叫你們十三個人一齊上,老夫打發你們,血債血償,報應不爽。”
濁世神龍舉手後揮,一麵撤,沉喝道:“諸位快退,莊某獨當一麵。”
終南隱叟狂笑道:“要讓你們全身而退,我崔庭芳早在江湖除名了。哈哈哈哈……”
他一笑不打緊,那足以令人氣血狂湧,可以降龍伏虎的奪魄神音,以雷霆萬鈞之威麇臨,直薄眾人耳膜。
“哎……”有人狂叫,翻身栽倒。
濁世神龍急斂心神,仗劍凝神行功,抗拒那難以抗衡的神奇音波,額上汗珠摻和著雨水,往下直滴。
寒風掌冷沛年,坐在地上凝神行功。
哈哈狂笑聲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震天長嘯,音源似在五裏外,向這兒轟傳。
終南隱叟突然止笑,向乃弟說:“高手來了,聽嘯音,可能是千手如來李寧那假賊禿,正是主腦,天下間隻有他有如許高深的功力。你先走一步救人,我要教訓他一頓,免得他狂妄得不可救藥,再令生靈塗炭。”
崔庭桂卻搖頭道:“不打緊,靈丹有效,這人有救了,即使再拖一個時辰料亦無妨。”
笑聲一落,眾人即如大夢初醒,全站起了,一個個臉上變色。終南隱叟向濁世神龍冷冷地問道:“誰走得了?走給我老人家瞧瞧啦!”
濁世神龍臉色一正說:“前輩要找的人是首腦,晚輩就是,似不應牽連他人。言而無信,前輩不怕被人恥笑麼?”
“你真要甘心為人頂罪?”老人家沉聲問。
“事實如此,談不上頂不頂。”濁世神龍泰然地答。
這時,寒風掌突然接口道:“莊老弟,咱們斃了他。”
老人家嗬嗬一笑,指著他說。“你這荊襄餘孽,死有餘辜,還敢在這兒逞英雄?嗬嗬!你認為千手如來那假賊禿來了,便可如意了麼?你少做清秋大夢,那家夥隻接得下老夫三招,不信等會兒便可分曉;假如你不走,可以留下見識見識,隻怕那時你想走也沒有機會了。”
濁世神龍一聽老人家口氣已鬆,分明已有網開一麵之意,趕忙轉向寒風掌叫道:“沛年兄,請領朋友們退。”
“不!斃了這兩個欺世盜名的老匹夫再走。”寒風掌冷沛年似乎堅決地存心一搏了。
“退!”濁世神龍沉下臉叫。
“什麼?你竟敢攆我走?”寒風掌訝然問。
“是的,小弟鬥膽。”濁世神龍的語音益厲。
寒風掌眼中閃過一道冷電,轉首向兩側同伴看去。他們臉上的神情極為詭譎,皆用難以了解的目光向他注視。他無法分辨那是祈求的眼光,卻認為是對他輕視的表情,隻覺臉上無光,羞憤難當,突然一咬牙,一聲不吭扭頭便走,三兩起落,便消失在煙雨蒙蒙之中。
眾賊一看寒風掌動身,全問濁世神龍頷首,麵泛愁容舉手示意,便待回身。
崔庭桂懷中的天涯過客,突然虛弱地說:“老前輩,請叫他們站著,晚輩有話說。”
他的話,隻有兩老可以聽清,終南隱叟立即大喝道:“站住!林世銘有話對你們說。”
眾人吃了一驚,變色而立不敢妄動。天涯過客接著說:“老前輩,請叫他們不可再胡作非為欺善怕惡,多殺無辜。彭大人的家小,他們如不放手,林世銘必定教人追他們到海角天涯,劍劍殊絕。請告訴他們,我如果不死,定能辦到,必須辦到,我會活著回來的。”
終南隱叟將他的話傳出,最後說:“你們記住,老夫也將回這兒來。這兒是池州府石埭縣,距黃山近在咫尺;老夫在黃山有朋友,經常到黃山盤桓,所以我會回來。彭家村如再有風吹草動我惟你們是問。滾!”
天涯過客突然竭力大叫道:“我會回來,或者我的孩子回來……”叫完,昏了過去。
十一個人走了,隻留下濁世神龍。終南隱空對他冷然一笑,沉聲道:“你站在那兒,老夫等會兒給你一次公平的機會。”
濁世神龍傲然一笑,夷然地說:“晚輩隨時恭候教益。”
終南隱叟點頭淡淡一笑,突然仰天長笑。怪!附近隻聞到些少音浪,但他似乎已用上了神功。
等了許久,沒有任何反應。抱著天涯過客的崔庭桂冷笑道:“假禿驢不會來了,他已聽出是我們的奪魄神音。”
隱叟凝神傾聽良久,除了風雨之聲,沒有任何聲息,便轉向濁世神龍道:“青年人,你走錯了路了。怪!你為何與荊襄餘孽走在一塊兒,慘殺無辜?”
濁世神龍神情木然,說:“前輩錯了,千手如來李寧兄乃是湖廣沅州的殷實人家,在沅州素有善名。寒風掌冷兄,也是南召有名的武師,前輩怎可說他們是荊襄餘孽?那狗官彭勝安為官不仁,在荊湖慘殺多少無辜,前輩可曾知道?”
“你與冷李兩賊結交多久了?”老人家冷然問。
“一年餘,打出來的交情,彼此欽服,結為知交。此次為友誅仇,義不容辭兩肋插刀。”
“呸!你這糊塗蛋無藥可救。”
“前輩有何所指?”
“哼!你簡直荒唐糊塗。這事我已打聽得一清二楚,晚了一步,致令賊子們膽大胡為;要不是林世銘及時趕到,彭家村豈不完了?你自命英雄不凡,反被聰明所誤。那千手如來乃 是李胡子的得力悍賊,恐怕還是李胡子的堂弟。這家夥與劉千斤劉通的手下惡僧尹天峰是師兄弟,他自己並未落發出家。劉千斤被擒,與苗龍等四十名悍匪同被磔死,建立的偽漢隻有一年零五個月的壽命;凶悍的石和尚也隻多活了半年。尹天峰也在古口山被誅。千手如來幸而逃得性命,投入李胡子一夥,聲勢更大.流毒千裏,前後死了好幾十萬人。七年前李胡子伏誅,千手如來乘亂逃命,到沅州落籍。在家他便是李縉紳,仍怙惡不悛,結交亡命;外出他便成了假和尚千手如來。至於寒風掌冷沛年,正是李胡子的得力臂膀。呸!你這蠢東西為何不打聽打聽,使貿然計事?真是嘴上無毛,做事不牢。那彭勝安都指揮,乃是都禦史項忠手下的勇將,項忠虐殺流民數十萬,與彭勝安無關,而且,在他手中存活的無辜,不下上萬之數。天涯過客林世銘,就是在他手中得全身家之人,所以感恩圖報,聞訊趕來舍命搶救彭勝安闔家老小的。他成功了,但你們卻誤殺了彭勝安的堂弟一家二十二口。呸!你這蠢材!你可知道幹手如來和冷沛年兩個狗東西,因何要殺彭勝安而不敢找項忠?又因何要追殺林世銘要傳首江湖?”
濁世神龍汗如雨下,分不清是雨是汗,頰肉不住抽搐,好半晌方說:“晚輩不知其詳,尚請前輩不吝指教。”
“所以我說你是蠢材,無可救藥。彭勝安久厭戎行,目前辭職賦閑在家。而項思目下雖被貶為民,但他潛勢力仍在,兩臂有千斤神力,家中養有死士,高手如雲;而且他一生剛直,甚得部屬愛戴,如果想找他必將被他的部屬認出,群起而攻,天下亦無其容身之地,所以不敢找。當年項忠用兵荊襄,縱兵斬殺,不分是賊是民,雖三尺童子亦在誅殺之列。林世銘那時隱居九道梁河附近墾荒,仗一把劍護送家小衝出賊人與官兵的重重包圍,三晝夜力盡,恰好逢上彭勝安一支大軍,不但全活他一家,同時被救護退出山區安頓的流民,為數不下五千之多。也在那次,另一支大軍由副使餘洵與都指揮李振率領,直搗竹山寨賊巢,活擒李胡子,賊人幾乎全軍被屠盡。事後千手如來逃出,認為是林世銘出賣了他們,所以銜恨切齒,要得他而甘心。據我所知,千手如來到晚了一步,不知林世銘來了,不然將唆使你們全力相圖。”
濁世神龍呼吸沉重,插口道:“前輩怎知其中詳情?”
“老夫有一知交,早年也是遷入山區拓荒的流民,被遣返陝西,安頓在漫川裏,與林世銘居處相距不遠。老夫這次至漫川裏盤桓,與在附近落籍的流民相過從,方探知其中詳情,因敝友也是那次幸而逃出賊人與官兵大劫者之一。在安置流民的鄖陽府附近,皆知千手如來要在今年三月初一日動手,屠盡彭勝安全家。林世銘得訊先期趕到,總算保全了彭勝安全 家。老夫趕晚了一步,總算救了林世銘。好了,廢話我說夠了,你還有話問麼?”
濁世神龍像是失了神,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麼。
老人家哼了一聲,又道:“老夫號稱終南隱叟,自不該管世俗之事,但你們做得太絕;彭勝安是個難得的好官,林世銘更是個血性男兒,老夫焉能不管?這事你做錯了,竟又肯替朋友力肩重擔,將事攬在身上,看你如何善後?林世銘的事,老夫管了,日後他自會處理他自己的事,今後恩怨牽纏麻煩亦多了。念你年少無知,本性也不是惡徒,饒你一次;回去告訴千手如來,他如不從此安份守己,老夫少不了要到沅州找他,揭了他的底。滾!你這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