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賢在還被娘親喚作羊兒的時候,他就開始做一個夢。夢境裏,有一匹騰雲駕霧會飛的馬,還有一個男人,他看不清他的臉,隻見到他身穿金甲戰服,手握青鋒大刀,跨在飛廬上,踩著金光萬丈的雲朵,仿佛神一般地朝著自己過來。他歡呼著朝那個人跑去,叫他爹爹。
後來他漸漸長大,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金甲神,世上更沒有騰雲駕霧的馬,他就不大做這個夢了,隻是想起來時,會在自己的腦海裏描繪著父親的模樣。
嚴格來,他其實並不是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見過一次。隻不過那一次,他看到的,是個背影。
那是洛京淪陷的那段日子,他和姑姑跟著那個能起死回骸的張家叔叔生活,別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後來有一,他跟著姑姑一道和那個張家叔叔一起,坐上了車,被一隊西羌人押著向安興而去。據,那裏的一個貴族病得快死了,他們要張家叔叔去給他看病。就在離開洛京數之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消息,洛京被光複了,再幾,路上到處就能遇到被打散落單的西羌流兵,他們的懷裏揣著路上搶劫而來的財帛,倉皇逃竄。據他們帶來的消息,大元虎師銳不可擋,誓奪被占的每一寸土地。
押送他們的西羌人開始亂了陣腳。一半人堅持繼續往安興去,另一半人卻鼓動殺了他們後各自奔逃,兩派人甚至打了起來,然後有一晚上,張家叔叔往他們的茶水裏下了藥,帶著他和姑姑逃了出來。他們一路扶持,從道往洛京而去,避過了一夥又一夥流竄的西羌流兵,最後遭遇危急的時候,大元士兵出現,救了他們。領隊,他名叫孫祥,隸屬於由霍大將軍直接指揮的虎師第一軍團。光複洛京之後,他們的消息從西羌俘虜的口中被道出,所以奉命前來搜索保護。
仰賢記得清楚。或者,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到達洛京那一裏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氣陰沉,空仿佛布滿了塵霾,洛京的北城門卻響徹了震的歡呼之聲。無數的人們正擁擠在這裏,夾道歡送揮戈北上的大軍。他和姑姑擠在如蟻的人群裏,耳邊聽到此起彼伏“霍大將軍”的呼聲時,他知道他們叫的是他父親。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讓他也看到自己。可是前麵的人太高了,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甚至要被人流衝得摔倒在地。他焦急得幾乎要哭出來時,被他的姑姑用力舉了起來,舉得高高。他終於看見了行在最前的那個騎馬的背影。
“爹爹,我是羊兒——”
他用盡了全力,朝著那個背影大聲喊叫。
風呼呼地吹過他的耳畔,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樣高亢而興奮。可是別人的聲音更高,把他的給埋了下去。
“爹爹——”
他再次用盡全力地叫,可是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注意到這個男孩發出的聲音。他強忍著眼中的一包淚,看著大軍前頭的那個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爹爹沒回頭,沒看到他,他也沒看到爹爹到底長什麼樣子。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從那以後,他就又開始重新做起金甲飛馬的夢了。
那是他的秘密,他曾見過自己爹爹的背影。後來娘親過來了,他連她都沒告訴。他央求姑姑也要替他保密。
他有一個心願,就是有一,等爹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再告訴爹爹,他曾經和許多人一道,目送過他騎著大馬去打仗的背影——在他心目中,那是一個英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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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賢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立刻看到久違的滿室燦爛陽光。他明白了,已經下了好幾的雪終於停了。
他答應過妹妹鴉兒和最愛跟在他倆後麵亂跑的弟弟,等一放晴,就帶他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正要從被窩裏爬出來,忽然愣住了。他的床榻外側,竟然多了一個人。是個大人,他穿著幹淨的青色軟袍,正躺在自己的身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仰賢的床不是很大,多躺了一個人,立刻顯得更加窄仄。他像怕擾了自己,所以弓著身體,心地不去碰到自己,腳甚至掛在了床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