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寶一上床就聽見樓板下咣兩下關門聲,隨後是大鐵鎖的合閂聲。小樓給封死了,密不透風。
小鎮之夜隨小金寶的上床徹底安穩了。她睜著眼,眼睛的上方空闊如風。我則躺在自己的地方,閣樓裏風靜浪止。我們都睜著眼,眼裏裝滿了小鎮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著水麵仰望夜的顏色。
夜空響起了雷聲,聽上去極遠,響得也非常吃力。小金寶撐起上身,氣喘籲籲地說:"臭蛋,給我舀碗水。"她的聲調裏有了孤零無助的祈求色彩。我給她送了一碗水。我遞過碗時腦子裏追憶的卻是初到上海的那個倒黴之夜。小金寶接過碗,嗓子裏響起了液體下咽的咕嚕聲,聽上去令人心碎。小金寶把空碗遞過來,喘著大氣說:"再給我舀一碗。"
一道雪亮的閃電就在這時撕開了小鎮夜空,拉出了八百裏缺口。閃電尖利無比刺進了閣樓,它們彎曲的身體在紅木雕花上蛇一樣飛速抽動。我正伸出手接過小金寶手裏的碗,閃電就亮了。我們在閃電中對視。我們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兩道晶體光芒,藍幽幽地拐彎跳躍並拚命掙紮。碗掉下來了,在紅木床沿碎成一種死亡話語。巨雷說炸就炸,離頭頂隻有一扁擔。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夜空立即炸開了無數黑色窟窿。小金寶尖叫一聲,一頭撲進了我的懷中。我慌亂的胸口體驗到了更為慌亂的疾速起伏。我們擁成一團,又一道雪亮的閃電鞭子那樣抽進來,在我們的背脊留下了瘋狂拷打。
雷電對小鎮發動了猛攻。它們猛轟濫炸。
下雨了。
我依靠聽覺知道是一場大暴雨。雨腳在屋頂上飛奔。閃電不時地從窗外往屋裏衝,閃電的光亮放大了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使整個小樓處在一種危險的視覺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聽覺,小金寶的心髒緊貼著我的耳朵響起雜亂的轟響。她和我這樣近,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在這場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漸漸平靜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後敏銳起來的是我的鼻子,我從小金寶的身上聞到了一股無限奇異的氣味。這股氣味分離了小金寶,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小金寶與另一個小金寶。小金寶無力地放下我,倒在枕上。我立在一邊,仔細詳盡地回味剛才的事情。外麵的雨聲又大了,剛才的一切又成了一個夢。
小金寶的這次臥床持續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來的任何飯菜,甚至不喝我送過來的水。小金寶的床沿放上了大小碗隻,馬桶蓋上是桂香送來的鹹魚。三天裏大雨如注,小鎮上空整日彌漫灰色雨霧。山上飄下來極厚的土味,混雜著棺材和鐵釘的冥世氣息。小金寶的眼睛隻對著紅木床頂視而不見。目光收不回來。我隻得把碗撤了。閣樓裏充滿了夏日肉體的酸臭氣味,小金寶的唇邊長上一層白痂,她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帶了一陣濃惡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鎮東響起了敲擊聲。是木頭敲擊船幫的聲音,響得極有節奏。我聽到了遙遠的嘈雜,但看不見人。我披了件蓑衣獨自往鎮東走去,大河邊靠了一條木船,許多人在雨中亂哄哄地往上擠,一片雞飛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裏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個淩晨,那天也飄著雨霧,我的失眠雙眼在那個淩晨有點浮腫,被一群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感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感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後是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色,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專注地望著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根說:"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說話,小金寶這樣作踐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日掛念的是她的氣味,我弄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迷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岔開了話題,說:"那邊在幹什麼?"
槐根說:"那邊是大上海。"
我說:"你胡說什麼?"
槐根說:"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著遠處說:"誰不想上大上海。我隻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著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豔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豔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簷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麵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床。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裏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裏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說了一屋子的溫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著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著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說:"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著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麵色如蠟,亂發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著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說:"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發。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發,把頭發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說:"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說話的聲音又冷又幹,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裏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說:"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裏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根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黴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簷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隻有一炷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著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說:"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著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拚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著的,眯著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著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台階,立即聽到了屋裏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裏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著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幹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色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它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色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麵渲染了小河裏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裏充盈了濕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裏一問一答,家長裏短偶雜著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著門框,她的頭發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裏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著一層冰。斜對麵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桂香抱著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著背脊從屋子裏挪出殘腿,笑著說:"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說:"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來搓去,隻是笑。這時候河裏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著說:"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說:"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夥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裏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說:"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從屋裏躥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麵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了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著挪開去。對岸說:"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著說:"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說:"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夥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著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