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寶不敢下樓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她不敢見桂香,不敢見金山。她望著對麵小樓頂上的山頂,猜不出槐根的小墳墓在哪一顆星的底下。死亡靠她這麼近,死亡使她習慣於追憶與內疚,但死亡沒有能夠提醒她,又一個重大事件正悄悄等著她。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麵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來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蒙在鼓裏。後來聽人說,宋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說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麵團,隻要有一隻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那隻手。他弄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迷魂陣,等著拔草除根。如果出麵的隻是姓宋的光杆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著布另一個迷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臥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采取那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xdx潮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裏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裏另一場繽紛絢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麵。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寶,人們說著閑話,嗑著瓜籽,在社戲的戲台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小金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xdx潮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彩,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塞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麵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色方布,圍著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麵響起了一片呼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飽,手裏的家夥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蹺到屁股後頭,男角則邁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惹事了: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采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裏,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著她的跺腳鑼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腰,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腰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鬆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咕隆咚,看不出任何動靜。
台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唱開了: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帶阿妹哪裏去呀?
男:采茶山上蝴蝶飄。
女:蝶花花遍山飛,妹妹是哪一隻嬌?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頭,哎——
男:妹妹你棲在哥哥的頭發梢。女角這一回動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後,鼓起兩隻拳頭用鼓的快節奏砸向了男角的後背。男角被打得轉了兩圈,張開雙臂燕子那樣斜著飛了過去。女角跟起腳,亮一亮相,隨著男人風一樣隨了過去。
水上一片叫好,樓下的阿牛也興致勃勃地喝了兩聲大彩。
我走到小金寶的側麵,她沒有看戲。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在一隻船一隻船地用心找,找什麼船,或者說,找什麼人。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找到。水邊的歡笑和她沒有關係。她靜然肅坐,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散發出夏日裏特別的凜然寒氣。她青黑著臉,對我說:"你下去。"
樓下亮著一盞紅蠟燭。這盞紅蠟燭與河裏的一片紅光相互對應,但顯得有點孤寂,南門大開,而北門緊鎖著,阿貴和阿牛守著一張小幾子,幾子上放著兩隻酒碗和一碗豬頭肉,他們伸長了脖子,張著嘴,一臉眉開眼笑。
小金寶一下樓就嚇了我們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換上了那件低胸紅裙,順著破樓梯一步三搖。小金寶下樓時那支紅蠟燭的紅光隨她的走動極不踏實地晃了兩晃。光從小金寶的下巴向上照過去,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怪,都不像小金寶了。小金寶的左腿踩下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腳踩地一腳留在樓梯上。小金寶扶著木質扶手,站在梯口一臉死灰。小金寶充滿死氣的臉上掛著笑,走到阿貴和阿牛麵前,說:"兩個光棍喝酒有什麼意思?拿酒來!"
阿貴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貴忙立起身,討好地用上衣下襟擦幹淨一隻海碗,倒下大半碗黃酒。小金寶端起酒,不問好歹就一大口。她歪著嘴咂巴了幾下,沒開口。
我望著小金寶。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遙城。
阿牛弓著腰笑著從方凳子上推過豬頭肉。小金寶衝聲衝氣地說:"拿開,什麼髒東西!"小金寶端著大碗說:"我就喝酒。"
小金寶順勢坐到阿牛大腿上,大聲說:"我們來錘剪子包,誰輸了,唱——他們唱的什麼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張太師椅。阿貴借著酒,膽子也大了,咧開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聲音和小金寶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錘——剪子——包,錘——剪子——包,錘——剪子——包!"
小金寶的剪子終於把阿貴的包給剪了。
小金寶開心地說:"喝,出一個!"
阿貴輸得很開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臉上有些難色,說:"我不會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