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lover,再見(1)
列車由風馳電掣轉入徐徐緩行,仿佛一個遭遇巨大創傷的人,在瘋狂地哭喊中漸漸平息下來,伴隨著一聲不易覺察的“哢哧”聲,列車在鄭州站停靠——幾分鍾後,它將繼續它的行程,向著它的終點站行駛。要下車的人開始忙亂起來,收拾東西,拿行李,然後湧向車門。
在洶湧的人流地簇擁下,莊炎走出車門,一股熱氣撲麵而來。在這個中部新興的“火爐”城市的初夏,太陽剛露出一點端倪,炎熱便彌散開來。
路途的困倦,在心頭縈繞的濕漉漉的驚悸和呼喊,離別的傷感和無法承受的巨大疑問,此刻都變得遙遠而遲鈍,猶如一個藍色調的夢境,在莊炎的腳落地的瞬間,警醒了。
站台上,人們來回的穿梭,行色匆匆。莊炎拿出一片口香糖塞進嘴裏,戴上耳機,把雙肩包甩在肩上,拉著行李箱,踏上了這個她異常熟悉的城市。四年了,不知不覺,好像隻是低頭仰頭的瞬間。四年前的離去,今天的重返,仿佛都是注定,沒有疑問,也毫無出奇之處。曾經離去時,熱淚盈眶的和父母揮手告別,而今是和朋友、同學告別,這種無法圓滿的缺憾,似乎才是人生真正的樂趣。
“我回來了,永遠地回來了,我的城,也許我們注定屬於彼此。”莊炎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咽下眼眶裏那種溫熱的氣息。
莊炎所掛念的蕭記、合記燴麵,蔡記蒸餃,葛記燜餅,小吃夜市,等等,都將讓她的生活鮮活、沸騰起來,還有她曾經的朋友,和一段即將鋪開的日子。
17個小時前,莊炎在蘭州。
蘭州火車站,成了大學生的世界。他們被不同的院校“呼啦”一下倒在了這裏,然後,快速地分散到全國各地。
站台上一條粗粗的麻繩,割斷了現在與未來,像一條分界線。他們在分界線的這端告別,另一端開始新的征程。
畢業生臉上離別的傷感,哭聲、喊聲、啤酒瓶的碰撞聲,還有拖得長長的離別之歌,在一個個人堆裏此起彼伏,在熱烘烘的天空中碰撞,混雜著青春的汗氣......
莊炎在站台上停下來,和宿舍的幾個姐妹依次擁抱。
如果非要選擇,就把2006年7月2日作為一個結束,也作為開始吧。216宿舍;四年的大學生活;睡得昏天地暗的日子;突發奇想的旅行;幹裂的顏料塊;裹滿笑聲的青春——統統打包。帶走。
莊炎覺得自己像被“大學”一腳踹了出來,撂到了社會上。從一個群體變成了個體,工作、生活、未來,劈頭蓋臉地砸來,在一段靜默之後,莊炎抬頭對自己說,不就是混社會嘛,不就是事業、家庭,愛情、麵包嘛。沒什麼,走出去就意味著自由,自由就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更大的空間。莊炎對著天空綻放了一個微笑,決定盡快卷鋪蓋走人。
七月的天空在216宿舍幾個女生有節奏的步伐中一層層地亮起來。
莊炎把紅色背包放下,伸手抹了把汗。
秦宇晴一會看看周圍,一會看看莊炎,一會看看簡悅;仿佛,“離”字在她眼中碎裂,流淌出驚恐的憂愁。
空箜嘩地拉開肩上碩大的帆布背包,把墨綠色瓶子的啤酒塞到每個人手中,變魔術般,迅速、準確。
“驚喜吧,讓我們為了大學四年的生活幹杯,為了一個未知的未來幹杯。媽的,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們什麼都不怕。”空箜又拿出了那種慣有的豪邁。
“來吧,我們幹杯,為了明天。”莊炎把酒瓶子舉起來。
“真夠味,整得跟男生一樣豪邁。”簡悅抿嘴笑了一下,看了看不遠處,六七個男生穿著一色的白體恤圍成一圈,可以清楚地看見每個人抓著啤酒瓶的胳膊上顫動的青筋,啤酒瓶緊緊地碰在一起,裏麵的液體隨著他們不斷顫動的咽結流入體內,他們彼此拍著肩膀,彼此擁抱,彼此祝福,彼此在白T恤上簽下龍飛鳳舞的各色文字。他們肩搭著肩,頭顱抵著頭顱,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他們嘴裏衝出,啊啊啊的聲音在圓圈中間凝聚,撕裂了漂浮著離傷的天空。
簡悅轉過頭來,已是滿眼晶瑩。
火車把懷揣著迷茫抑或是夢想的大學畢業生一撥一撥地塞進肚裏,又在汽笛長鳴中揚長而去,沒有遲疑,沒有留戀。
莊炎咬著嘴唇環視著四周,目光焦急地遊離、搜尋。她盼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卻又格外懼怕。離別的場景被這群有血有淚的大學生渲染到了極致。她不知道和韓藝告別的場麵,她如何承受。但離別,又怎能缺席了“韓藝”!
秦宇晴突然哽咽了,“炎子,不知道這一別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別哭,傻丫頭,不是說好了,現在交通這麼發達,想去哪不成。”莊炎吸了口氣,把眼裏的潮濕吸回去,伸手抹掉秦宇晴臉頰的淚。
“是呀,是呀,說不定莊炎前一天晚上夢見我,第二天一早我就坐在她的床頭呢。”空箜擠過來,笑容燦爛,眼圈卻紅紅的。
“你又不是貞子,我一想,你立馬現身。”莊炎打趣地往後趔了一下身子。
“炎子,記得常聯係。”簡悅伸開手指放在耳邊做聽筒狀。
莊炎笑得陽光明媚,卻沒擋住眼裏液體的滴落。把場麵弄得這麼煽情幹嗎?又不是生離死別,該死。莊炎自責地想。
莊炎伸手接過秦宇晴遞過的紙巾,擦了擦眼睛。早上塗的睫毛膏與眼影混合著眼裏的液體打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視覺妝容——眼圈下黑乎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到顴骨上,眼皮上紫色與黑色混在一起,夾雜著高光粉的反光,亮閃閃的。
簡悅與秦宇晴互相挽著手笑成一團。
莊炎這輩子畫的第一個妝,就在她這一擦中徹底花了。
“我容易嘛,你怎麼能這樣,早上非要給我化妝,咋不告訴我,這妝這麼容易就會花的。”莊炎大聲笑著追著簡悅,一邊做捶打狀,一邊責怪道。
“回頭,我用油畫顏料給你做個純中國式的完美妝容,保證洗都洗不掉。”簡悅說著大笑起來。
大家跟著笑成一團,如同不同的色彩塊呼啦啦的在空氣中綻開。一輛列車在她們的笑聲中停下,又迅速的離開,像是要從她們的視線下逃過。
莊炎把這陣笑聲故意拉長,演繹到極致,直到淚水在笑聲中噴薄而出。她掏出手機看了看,9:25分。他真的不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