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
忌:入殮,上梁。
七赤。
宜:沐浴祭祀。
四絕日凶一梁少取。星入正八座。
衝煞五八西。
清晨。
晨曦初現,夜露初降。
蕭秋水起來時,就看見蕭西樓在晨霧中,仰首望天,背負雙手。
霧大露濃,天空上竟出現一個奇景:月亮和太陽,各在東西,卻在同一片天空上遙對,彼此都沒有炫人的光華,隻有獵然的哀靜。
蕭西樓點了點頭,轉身而去,蕭秋水也跟著走去。
按照慣例:晨祭祖祠。
在未祭祖之前,蕭西樓卻做一件平常不做的事,他先到“振眉閣”,向狄太夫人請安,並邀請唐方一齊去。
祭祖:本來祭蕭家祖先,跟唐方全然無關,連蕭秋水也不明白所以然。
蕭夫人卻很明白。
她本來也要去祭祖的,但腿上、臂上都有傷,更何況要守護狄太夫人。
唐方一跨出門,也明白了所以然。
門口停放著兩具棺木,一是張臨意的,一是唐大的。
權力幫雖被擊散,卻仍在劍廬邊外包圍,當然無法把遺體運出去安葬,但也不能隨便把棺木停放在任一處。所以隻好暫停放在蕭家祠堂。
張臨意的遺體當由蕭西樓親自護送過去,唐大則要他的親屬來護靈,唐方自然是唯一和適當的人選。
蕭西樓出到門口,拍了拍手,就出現四名壯丁,抬起棺木,往“見天洞”緩步而去。
晨霧中,蕭西樓回顧,看見蕭夫人在門口,因腿受傷不便,故倚著門立,臉色一片清白,蕭西樓心中一陣愛惜,揮了揮手,道:“小心。”
蕭夫人深深地望著他,濃霧中,雙眸卻是一片清明。
那眼中含有無限情意。
“你自己也要珍重。”
“你是浣花劍派的掌門,更要保重。”
“晨霧沁人,昨夜又一場劇戰,你要小心著涼。”
這些話都沒有說出來,可是蕭西樓心裏明白,蕭西樓要說的話,蕭夫人也心裏分曉。
二十餘年的患難與共,二十餘年的江湖險惡,蕭西樓與孫慧珊自己心裏比什麼都了解,在那一段被逐出門牆的日子,茅舍苦練劍的日子,日落掩柴扉的日子,長街喋血戰的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
不過也真的熬過來了。
蕭西樓舉步向前走,走入濃霧中,蕭秋水和唐方信步跟隨著。
蕭夫人目送她那從來沒有感覺過老的丈夫,像豹一樣敏捷,像儒者一般溫文的丈夫,走入霧中後,她才深深地眺了一眼,霧中沒有人,她再掩上了門,用手揩了揩臉上的露珠。
唐方顯然也沒有睡好,或者根本沒有睡。
她眼睛是紅腫的,不單因為哭過,也是因為睡不好。
可是她眸子還是清明的,清亮得很倔強,她倔強的唇有一絲諷世的味道,但是臉上又是一片稚氣。
蕭秋水平日是最警醒的,然而卻睡得很甜,居然還夢見花和蝴蝶,又夢見一個人,在爬一座高入雲霧的山,攀爬一座艱陡的天梯,爬到一半,天梯突然倒轉過來了。等於他往深崖下爬去……想到這裏,他心中就很惶愧。
蕭秋水到“振眉閣”時,他心中突突地狂跳,唐方雖然失神,但仍有一種令人鎮定的美,像晨露一般清亮——
哪裏像他自己,居然在大搏殺中,還作夢到鳥語花香!
前麵四個壯丁抬著棺木,蕭西樓一行三人走在濃霧中,新鮮的空氣,清芬的花香,有鳥啁啾,卻看不見在哪處枝頭。
蕭西樓歎道:“真是個好天氣。”
唐方道:“今天天氣一定很好。”
蕭秋水道:“天氣好心情也好。”
他們三人說話,走在霧中,卻是三種截然不同的心情——
蕭西樓手裏扣著劍柄——
霧那麼大,敵人正好出襲,這莊裏一定有敵人,不知是誰,不知在哪裏——
兩個小輩不懂事,自己得要提防,還要保護他們——
秋水雖不如易人做事練達,但甚有才分,浣花劍派,要靠他發揚光大——
唐大為浣花劍派而歿,蕭家決不能再對不起唐門,一旦有敵來攻,他一定要先維護唐方。
唐方右手扣了七顆青蓮子,左手抓了一把蓬針。
唐門是暗器大家,當然在濃霧中、黑夜裏,最難閃躲的便是暗器——
你殺我大哥,我就殺你。
濃霧中正是別人暗算的好時機,但也是自己反擊的絕好良機。
隻是,隻是,隻是在濃霧中,蕭老伯走在前麵,而那蕭……他,他就走在自己身邊。
他可以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感覺到那個家夥劍眉星目、一副劍試天下的樣子時,心裏忽然不自然來了。
她一定要……要不動聲色……可是為什麼要不動聲色?……什麼色?……哼,那個一劍挑開我麵紗的人!
今天是好天氣,雖然濃霧使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蕭秋水有好心情,也就是因為什麼都看不分明,他要立誌做大事。
因為冥冥中讓他在這場戰役裏遇見,遇見一雙美麗的眼睛,就算流再多的血,流再多的汗,也是值得的。
他原意為這雙星星般的眼,去衝殺,去奮戰,也許並不是為了愛,隻是無由的心中一句喜歡。
因為喜歡,所以他心情特別好,好得要做大事,要與範仲淹在沙場上殺敵!
因為喜歡,他甚至不揣測她的感覺,但隻要見著她就好。
因為他是蕭秋水,為了岑參的一首《登雁塔》一詩:“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宮。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視指高鳥,俯聽聞驚風。”以及年僅二十七一舉及第、是登科進士中最年少一人白樂天的題:“慈恩塔下題名處,七十人中最少年”這兩首題詩,而遠赴長安、看大小兩雁塔的蕭秋水!
晨有濃霧會有好天氣。
好天氣也是殺人的好時節。
就在這時,一線旭日升起,射進了濃霧之中,耀開了千萬線七彩的波光。
太陽出來了。霧要散了。
蕭西樓舒一口氣,低首走入了“見天洞”。
“見天洞”門前那又聾又啞的老頭,翻著怪眼,側首望了一望蕭西樓,然後推門讓蕭西樓走進去,自己又拿著柄掃把,徑自掃起地來了。
這老頭雖又遲鈍又蹣跚,但是“見天洞”內部卻打掃得一塵不染,燭火常明,壁內各處有凹了進去的地方,供奉著一栩栩如生的神像。神像前是七星燈火,供奉拜祭的三牲禮酒,壇前架著一把劍。
一柄蕭家曆代風雲人物闖江湖的佩劍。
從架著的劍鞘之斑剝、陳舊、古意,可以見出這些已物化的英雄人物的昔日事跡。
棺運入洞中,抬進後房很大,足有百多副棺材,這些棺材都是蕭家子弟、浣花劍手,他們為浣花劍派而死,屍首也停放在蕭家祖祠的側房裏。
唐大、張臨意的屍首暫時安放在長廊上。
唐方垂淚,良久,抬頭,隻見蕭西樓呆立於一座靈位牌前不語,蕭秋水也垂手在他身側。
這靈位牌上鐫刻:
“浣花蕭家第十八代宗主棲梧靈位”——
這就是蕭西樓的父親,一劍創浣花的大宗師。
桌上香火煙霧繚繞,壁內神像,看不清楚,這時蕭西樓、蕭秋水正要跪拜下去,唐方忽然驚見,那壁內的神像,竟是一仆僮打扮的老人,正霎了一霎精光炯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