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昭抬首望月,琴聲入耳,這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時刻,許多的往事頓時湧上心頭,這女子叫他不必拘泥於古曲,他也便率性而為,心意動時手為之動,初時兀自拘束,但滿腔的悲憤煩惱,也唯有籍此音方可發泄,這麼信手而彈一會,勾動心中愁腸舊事,反而沉浸其中,物我兩忘,隻覺茫茫人世,何以遣愁?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卻忽覺琴弦繃斷,低頭一看,不禁一怔,原來是那女子將頭上竹簪擲出,劃斷了琴弦,當下愕然抬頭,見月色清寒,她一頭斑白的頭發披泄下來,一直垂到青石之上,不禁想道:“這位姑姑年輕時,隻怕也是一位美人,這般濃密的長發,若盤成宮髻,不知要如何楚楚動人?可惜她一直沒轉過身來讓我看見她的容貌,唉,其實美人遲暮,看了惋惜,不看也罷!她們如何要居於此深山之中,聽任歲月流逝?卻……卻不知與那大魔頭又是何等關係?”
隻聽那女子緩緩道:“你若這般任由心境彈奏下去,隻怕再過一柱香的時刻,琴音助悲,再加你此時身上的內傷,即使不立刻走火入魔,內傷也要大大加重,纏mian難治。”
沈希昭怔了一怔,想起適才自己心亂神迷,物我兩忘,確是走火入魔的前奏,細想心驚,對她出手相助不禁大為感激。
那女子道:“我適才聽你的琴音,似有身世之悲,繼而又有兵戈殺伐的戾氣,轉至後截卻又蘊含似乎無可排解的悲憤,難道你竟沒有看見皓月當空的清麗麼?”
沈希昭沒料到她竟將自己心中之事憑琴聲猜出,心中不禁有種酸酸的感動,道:“在下初摸琴弦之時,便想起幼時啟蒙學琴的情景,誰知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家父觸怒奸相蔡京,全家因此被抄被殺,我僥幸逃得性命,得恩師收留,家父為我改名希昭,便是希望家中沉冤終有昭雪一日,卻不料又遭逢國難,眼瞧著沉冤難雪,故國難重歸,是以悲憤。”
那女子沉吟道:“朝廷至今尤占半壁江山,東南富庶,若當今天子能效勾踐臥薪嚐膽,未始沒有北伐之力。所謂故國,也未算不可重歸;蔡京早已身敗名裂,何以沉冤不能昭雪?”
沈希昭道:“神州沉淪半壁,道君皇帝被擄於北,所謂家父希冀的昭雪,已經是永遠也不能了。當今天子貪圖安逸享受,忍辱事敵,如何能效勾踐,眼見要奪回那大好山河,何異於鏡花水月?”
那女子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在山中時日久了,對於那些功名殺伐,也慢慢不那麼熱衷了,慢慢的,許多事也看得淡了,拚死拚活咬牙切齒的爭呀恨呀,其實不過是過眼的煙雲?轉瞬逝去。我盼望探究天意,趙家姐姐同我說起前朝大學士蘇東坡的《前赤壁賦》,那一言一語都似說到我心坎裏去,”她頓了一頓,輕輕吟道:“孟德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她抬手一指天際明月,又道:“他說得真好呀,一世之雄的霸業而今安在?隻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足以見證。”
沈希昭心中震動,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開導自己,雖覺她說得有禮,但轉念又思自己如今的情勢,當下低聲道:“姑姑,我知道你的是對的,可是我拋不開,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