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午間,飯時方過,張伯正置櫃後清盤賬目,當巧商肆差了管事送藥,二人攀談少許,入賬結銀。這時,一負笠老翁步入堂室,左瞧右望,且行二人而來。張伯隻道此人乃為管事跟從,既見賬目結清,自來催趕,是也不予理會。誰知那管事曲臂一指,麵露盈盈,張伯現得此顏立時領會,窘笑上前,抬道:“老丈,可懷抱恙?來,坐予此處,待我診脈聞問。”話過唇間,張伯自將來人引坐靜閣,老翁亦不言語,隨落而坐。堂中靜無聲響,管事見己無事,扯聲招呼便與跟從離去。
張伯案前把探,隻覺此人身骨健朗,活是常人難及,可脈中卻觸雜顫,當藏隱疾。遂離案前繞走,口中問詢,眼目亦將背項盯望。近日青天無掩,未落雨露,此人竟負一笠遮身……嗯,端是此處了。著思,手即直向背笠揭去。
誰料,老翁橫目乍圓,軀形前撾,側身翻掌猛將鉗捏,右手過懷,徑往喉間抓去!
“牛老!”一聲徹喊,蕩堂生響,亦喝爪勢驟停。
“少爺。”聽得喝喚,老翁立時撒手,躍落堂間。張伯亦隨抬望,隻見他模樣恭態,垂首二人跟前。嘖嘖,當是何人方能驅行這等蠻橫老兒……仔細再看,卻是石生二人!遂行步出,呼道:“東家啊,你可算回來了。”隨又偷眼老翁,似存餘忌,忙將雙手掩上。
“張伯,這‘東家’之言,可是折我甚深呐。平日裏堂肆勞餘已有多承,石生不過後輩,況於岐黃,張伯已呈師相,名諱直善,無須還作才是。”石生輕言,趣語招聲,可纖芸卻自冷顏,話語不啟,徑往後院行去。
張伯在側,僅瞧小姐淺顏,不禁暗生思想。怎的小姐行歸,便此憔容?莫是染了厄疾?!不能啊,若然染疾,直需喚了老朽便是,何故避讓?……再語……石生當年家逢變故,落難至此,當無故人才是,可這老丈直呼“少爺”,又為何人?
石生咐了牛武先行後院安置,回首卻見張伯目泛思著,忙將拉過一旁,待那駝影行出堂室,方才言語。“張伯,牛老本是纖芸家中親眷,我等遠行亦為探望,不想至時僅見孤老一人,神誌癲濁,甚是可憐,不知張伯現了此症可有醫治?”
這老丈一身筋骨堅逾,非是常人可比,僅一拿捏,就將我腕擒見淤印,隻怕為那習武之人才得此等身魄……當年老夫人寥寥數語便可驅走李天,小姐既能下嫁石生,想來亦是同道中人,況他兩次出行,歸來必有其間懷恙,多半仇怨結身……而我,不過鄉野郎中,四肢不力,若然卷入……唉!石生平素和善謙遜,絕非歹惡之徒,我又怎可揣度於他。正道是坐端行直,豈有怯鬼之慮,何況既雇於人,便該司職其位……“我觀那老丈形態有異,隻怕病從根髓,究否可醫,還得細辨才是……”張伯沉吟一語,又顧四望,隻見病客登門,夥計亦從旁室貫出,雜聲驟染,便起接道:“此處非是言語之地,稍過老朽自往後院,屆時再行答落罷。”說完,自度堂中安泰坐診。
石生本懷牛武援手,是以接入堂中,望除病灶,好清澤念。但及張伯似呈難隱,不免失落,正欲盤說,卻聞承言,心下即喜。張伯為人直善,素守德行,富貴貧賤當且一視,又怎會不予牛老醫治,我竟私心度人,哎……慚愧啊。
心思各懷,石生晃首自窘,行往後院步去。
夕陽漸沒,街燈華上,眼見病客已止,張伯打發了一眾夥計,又將門板閂固,這才抖袖慢踱。
院中,置桌露天,酒菜齊備。牛武蹲於桌旁長凳,雙手捂唇,喉頭不住蠕動,狠不能目生口舌,將這滿桌菜肴和盤吞下。石生落坐上首,兀自淺酌,見得張伯行至,立時掛笑欲迎。
“嘻嘻,張伯,你可算來了,櫻兒已要餓得爬入桌下了。”不待石生起迎,櫻兒率先搶上,趣言間忙把張伯引入坐下。
“你這丫頭,隻怕早在灶房撈飽喝足,又豈會餓得無力癱坐。”張伯嘿嘿一笑,執筷道:“許久為曾嚐得你這手藝,不知可有見張,待我嚐嚐……”
見起動箸,石生斟酒一杯,敬道:“張伯……”
可話未言畢,張伯悶哼一聲,已將杯酒飲盡,笑顏霎沉。“東家……”
“張伯,自藥堂開門引客,你便坐診於此,小子不過後輩,如何承得‘東家’……”
“那你這桌酒菜,老朽又當何承!”張伯激言斷語,道:“老朽隻道你石生敦厚,不想竟教你拿了闊皮富戶的法子相待,我知你等非為常人,莫非真教老朽吃人嘴軟不成!”
方才張伯剛至院落,便見三人圍桌相候,日間纏雜,現下更甚深著。老朽行醫半生,善惡無別,但有求者務盡心力,可這小子竟……竟如此輕賤於我,真當老朽圖謀於他,哼!心中想過,便欲折身而去,但此櫻兒已迎,又怎抹下臉麵拒於相請。可坐桌中,心頭雜思愈發翻沉。
話已出口,張伯亦覺言重,卻又不知如何接續,一時僵沉不語。石生、櫻兒實是難料張伯有此一語,楞顏無措。唯有牛武左右開弓,吃得滿嘴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