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欲推辭,可眾人附和之聲甚眾,自己也不免勾起好奇,便也半推半就,隻一再叮囑:“但斷壽命即可。”
朱建平依舊主動上前,先施一禮然後看相。說來也怪,別人都是片刻工夫,唯給曹丕看相耗時最長,朱建平垂下眼皮思量半晌,才笑盈盈道:“五官將壽活八十,不過四十歲時當有小厄,多加保養並無大礙。”
曹丕暗笑——終於露了馬腳,知道我身份高便又道壽高八旬,又恐太假編出個四十小厄,人食五穀雜糧小病小災總是有的,若說小病哪年沒有?心裏雖這麼想,嘴上卻不點破,隻連聲道謝。
朱建平又道:“天數茫茫難盡知,在下方才又多飲了幾盞,斷得對與不對還望包涵。”
應璩借著酒力也越發膽壯,已忘了自己身份,朗言道:“其實雖有天命,尚需人意,隻要列公多加滋養,何愁不得長壽?在下閑聽鄉間老翁俚語,胡亂編了首《長壽歌》,趁此機會獻醜,請大家賞聽。”說罷高聲吟道:
古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
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
住車問三叟,何以得長壽?
上叟前致詞:室內嫗粗醜。
中叟前致詞:量腹節所受。
下叟前致詞:夜臥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這首歌編得滑稽可笑,娶醜妻竟成了長壽第一要訣,眾人笑得樂不可支。朱建平竟也撚著小胡子湊趣道:“看來我給應先生斷六十二歲斷少了,您若能按此歌行事,多活一載也未可知。”眾人越發大笑。
正酒酣之際,仆僮急匆匆領進個皂隸,曹丕、荀攸等都識得,乃安定太守毌(guàn)丘興之子毌丘儉,新近入仕,在中台當個小小令史。毌丘儉神色焦急,作了個羅圈揖便道:“啟稟鍾大人,西北有緊急軍報,魏公召諸位大人進宮議事……五官將和荀大人也在,再好不過了,請一同入宮。”
三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其他賓客也不便再留,借著相送也各自離去了。臨行之際曹丕還不忘籠絡人心,打發走鮑勳、盧毓,忙拉住應璩的手笑語道:“令兄乃我府上常客,日後得空你也到我那裏坐坐,咱們不拘身份聊聊詩文也是好極。”感動得應璩連連作揖、大讚五官將賢明……
若即若離
鍾繇席間就對西北戰事抱有憂慮,果然不幸言中。冀縣被困半載有餘,城內糧食消耗將盡,派出求援的使者又遭馬超擒殺,雍州刺史韋康不納別駕楊阜之言,為保性命開城投降。不想馬超翻臉無情,立將韋康處死,自稱征西將軍、領並州牧、督涼州軍事。夏侯淵的援軍也遇挫折,韓遂煽動屯於興國縣一帶的氐族首領楊千萬造反,與馬超串通一氣,又有張魯部將楊昂領兵相助,幾家兵馬聯合起來阻擊曹軍。夏侯淵遠道馳援措手不及,打個大敗仗,折兵數千,隻得撤回長安。消息傳至鄴城,曹操這才緊急召見群臣商議對策。
當曹丕三人匆忙入宮來到聽政殿時,毛玠、崔琰、徐奕、賈詡、涼茂、楊修等早已到了,王粲正當眾宣讀軍報:“軍受挫於西疆兮,寇逞凶愈烈,恐其成尾大之勢乎,萌禍三輔漸成流毒之患。魏公舉燭明照,洞察萬裏,懇早示下,以除積薪之憂。誠然如此,則天下之幸,萬民之幸,此亦亙古之……”
“夠了!”曹操又好氣又好笑,“妙才這白丁將軍大字不識幾個,哪找來這麼個寫軍報的,都打敗仗了還之乎者也。列位有何高論?”
楊修搶先發言:“馬、韓二賊野心不改,當發大軍速速剿滅。有道是除惡務盡,昔年之征就該斬草除根,隻因留有遺患才致今日之事。”
曹丕聽這話甚為不悅——上次西征因河間叛亂半途而廢,這不是翻舊賬讓我難堪嗎?徐奕與曹丕親睦,便開言道:“雖說馬、韓複起,也不能全怪當年除惡不盡。當初馬、韓所仗乃關中諸部,今日所恃多為羌胡氐人,八成還有匈奴屠各,張魯才是背後首惡,這一仗早晚是要來的。”他不動聲色地把楊修的話又圓了回去。
其實曹操這會兒根本沒心思追究過去之事,隻喃喃道:“現在發兵是時候嗎?”
崔琰進言:“為安黎庶何辭辛勞,南征歸來已有半載,想必中軍士卒休養已畢,幸而江東無事,此時發兵不逾經年必能擊潰馬、韓。望明公以天下為重。”他說起話來大義凜然,滿腮虯髯不住顫抖。
但這番話卻不合曹操心意,魏國剛建立,一個政權誕生不到半年就要大興軍戎,非但影響不好,也不甚吉利。但戰事如此,若不親往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時劉曄插言道:“崔公所言雖然有理,但夏侯將軍兵馬尚多,馬、韓雖勝也難再做大,發兵不急於一時。或若發兵也無需魏公親往,遣一將代勞便可。”他察言觀色已瞧出曹操心意。
曹操又何嚐不知他見風使舵?雖點了點頭,卻不甚放心,將目光掃向鍾繇。鍾繇畢竟久任關中,更諳於實務,思忖一陣才道:“我料馬超未必能如願。如今他所率之兵多為羌胡,又有漢中米賊。這些人本非涼……雍州之士。”十三州已更易為九州,涼州已是雍州了,但鍾繇習慣已久仍難改口,“自上次征討,關西之士多已歸降,一來懷效忠之心,二來居於本土焉能容羌胡染指?馬超入冀縣又殺韋康,足見其不善收攏人心,涼……雍州之士不肯就範,久之必生內患。”
這個看法倒很有道理,曹操不禁莞爾:“涼州、雍州甚是拗口,如若不便再改回舊稱便是。”當初改九州就是為曹魏建國鋪路,如今得遂心願,魏國疆域已確立,其他漢家地盤叫什麼名又有何要緊?說罷他又望向荀攸、賈詡,兩人皆低頭不語。曹操不喚荀攸卻問賈詡:“文和有甚見地?”
賈詡兀自低著腦袋:“在下庸材,實不知……”
“但言無妨,說錯無怪。身居軍謀豈能推脫不言?”曹操久與他打交道早有經驗,這家夥就似胡桃,不用力榨是不出油的。
“諾。”賈詡這才坦言,“自潼關之戰韓、馬二賊已生嫌隙,今馬超勾結張魯,韓遂聯結氐人,兩家各自為戰足以為證。兩者遇我軍雖合力抵禦,卻非同舟共濟。況張魯意在保有漢中,實以馬超為後盾;氐人僅欲從中取利爭搶財貨,無逐鹿之心。此乃烏合之眾,況有雍涼本土之士不服於內,豈得長久?在下以為當今之計,攻之愈急促之愈合,暫緩之反而有變。前番戰敗有損,可遣些許人馬補足,再發書信多加叮囑,相機而動必能得勝。”
“文和之言最近我意。”曹操當即命王粲搦管,口述給夏侯淵的回信。曹操也真有辦法,知道這老兄弟肚子裏沒墨水,說的都是大白話,大意是:你救援晚了才會打敗仗,本該治你罪,可我念著老交情再給你次機會。給你補幾千人馬,別忙著洗雪前恥,看準時機再戰,別再給我弄砸了!
安排已畢曹操牢騷道:“打敗仗我倒不惱,隻是那韋康實在辜負於我。早知此人懦弱不該任他為刺史,死於馬超之手實是罪有應得。他擔此職乃荀令君一再保舉,令君誤我啊!”荀彧已經死了,還要把錯用韋康之事冠到他頭上,實在有些刻薄;荀攸隻默默忍著。
曹操見他無言便不再提,轉而又道:“邦國新立事務冗雜,職責也多有重疊,還需整改一下。”
這倒是實情,由於漢室與魏國並立,而曹操爵封魏公,官職依舊是大漢丞相,所以其屬下就出現了一人兼數職的現象。以鍾繇為例,他在朝廷的職務是守司隸校尉,幕府的職位是前軍師,如今又拜魏國大理;再如程昱,官拜奮武將軍、參丞相軍事,如今又加魏國中尉。似他們這等情況,曹操要讓他們逐步脫清與漢廷的關係,從漢臣過渡為魏臣。再有如毛玠,雖沒有漢官頭銜,但在幕府身兼數職,右軍師兼東曹掾,如今又是魏國尚書之一。這樣的情況就要去掉部分職責,重要的職務委派他人,若職責不重幹脆撤銷合並,畢竟已有魏國朝廷,幕府屬員就不甚重要了,精簡之後可以專門用於培養後進人才。
曹操已有初步籌劃:“凡魏宮諸官以後幕府兼職不可多於一個。毛孝先,今後你專任右軍師之事,東曹掾就由徐季才兼任,季才原先那個軍謀祭酒就不要當了。祭酒一類屬員能裁撤的盡量裁撤,有才能的歸入中台充任令史。”
“諾。”徐奕領命。
曹丕很高興,崔琰存長幼之念是支持自己的,毛玠雖公正無私,畢竟不能幫自己什麼忙。現在換了與自己親近的老臣徐奕,以後東西兩曹皆與自己交好,提攜相熟之人可方便多了。可還未高興多久又聽父親道:“昨晚得到消息,丁衝去世了,是喝酒喝死的。他一生貪愛杯中之物,年輕之時曾有狂言,但願此生痛飲醉死。不想還真遂了他心願。唉……”
丁衝與曹操既為同鄉又是至交,尤其在奉迎天子東歸之事上立有大功,雖然始終擔任漢官,實為曹操心腹。如今溘然醉逝,於情於理曹操都感悲傷,同輩的好兄弟又少一個:“今早丁儀、丁廙兄弟進宮報喪,瞧他們哭得淚人一般,孤很不好受。不過見故人之子長成,孤也感欣慰。丁儀原任幕府令史,我也沒機會多見,今早細細考察了,此子可堪一用。我已允諾提拔其為西曹屬(西曹掾的副職),由其弟丁廙接任舊職,我又囑咐他們不必拘禮守喪,待下葬之後便回來上職,這件事勞你們記下。”說罷又瞟曹丕一眼,“當初丁儀眇一目,不堪為我家之婿,可為父看來倒也不妨,似這等青年俊才,即便雙目失明又有甚不配?”曹丕連連點頭,不敢還嘴。
丁儀升任西曹副長官,丁廙也被辟入幕府,這可不是好消息了。曹丕暗暗苦惱——難怪父親坦然叫崔琰、徐奕分掌二曹,原來早安了顆釘子在裏麵,請托之事就別想嘍!正愣愣出神,又聞耳畔辭駕聲,眾臣議事已畢便要離去,趕忙也隨著道:“孩兒告退。”跟著往外走,卻聽身後賈詡又道:“屬下有事,懇請單獨稟奏。”曹丕頗感詫異,這悶葫蘆從來不多口,今天怎麼了?想偷聽又不敢,隻得隨鍾繇、崔琰等人去了。
大殿上隻剩曹操與賈詡。曹操端坐大位一動不動,賈詡躬身而立恭恭敬敬,兩人不發一語。直等曹丕等人走遠,再聽不到一絲聲響,賈詡才開言:“屬下不敢稱年邁,然有疾病,今魏國社稷已立,天下安定已見端倪,懇請魏公準我告老,退歸林下讚頌善政。”
曹操“嘿嘿”笑道:“你患的什麼病?”
賈詡道:“在下也不甚詳,隻是時而頭昏眼花、胸悶氣短,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出不了家門。”
“嘿嘿嘿……好個出不了家門,是心病吧?”
賈詡立刻跪倒:“聖天子垂拱,魏公良輔在朝,諸公子皆仁孝,將士百官用命,黎民安居於下,餘寇不足為慮。屬下既不憂國事,又不愁富貴,婦賢子孝親眷安分,怎會有心病?”真是能說會道,竟把公私之事全誇一遍,還挑什麼毛病?
“真沒有嗎?”曹操笑嗬嗬地審視著賈詡。
賈詡微微抬起眼皮,也望著曹操:“真沒有,臣空活七十春秋,實是年邁體衰。”
兩人就這麼對視著,誰都不再開口,一切盡在不言中。
賈詡怎會沒心病?昔年他為李傕、郭汜獻計,兵犯長安誅殺王允,至今有人視他為禍亂天下的罪魁;宛城之戰他給張繡獻計大敗曹軍,曹操嫡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愛將典韋皆亡於此役。禍國之罪、殺子之仇,哪條都夠要命。隨著曹操年齡增長,戾氣越來越重,地位提高也勢必助長驕縱,今日曹操還不想清算,但難保明天是風是雨。再者曹丕、曹植誰為嗣子尚無定論,倘稍有不慎卷入其中難料禍福,何不急流勇退,閉門自守以保善終?
而曹操對賈詡也頗為矛盾。賈詡實是難得的智士,開國封官本該有他一份,可他偏偏身負禍國之罪。其實若沒有他幫李傕兵犯長安,天子劉協最終也不會落到曹操掌握,但是禍亂漢室不能堂而皇之算為曹魏開國之功,若授以高官必遭世人齒冷!再者亡子之痛刻骨銘心,曹操內心深處尚對賈詡有些芥蒂。但張繡是他說降的,官渡之戰指點迷津,西征潼關出謀劃策,這些功勞又怎能忘懷?本該重用,卻無法重用;本該憎恨,卻恨不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就知對方想些什麼,這是兩個曾經宦海沉浮、品透世態炎涼的人才懂的交流方式,語言已多餘。
過了良久曹操淡淡道:“既然有病……那就依你所請吧。”
“謝明公。”賈詡長出一口氣。
“但你不要回鄉,畢竟跟隨我多年,豈能空歸故裏?”曹操擠出一絲笑容,“我表奏天子授你太中大夫之職,無需到許都赴任,就在鄴城養病。以後我有難決之事還可問你,你若得閑也可進宮看看。”
太中大夫負責向天子解答疑難,並無固定職責,唯聽詔令所使,既不去許都赴任,見不到天子就無差事可言,坐享一千石俸祿。賈詡以此身份留居鄴城,非魏國之臣、幕府之吏,頂多算曹操私人顧問。這安排不即不離,留住了賈詡,卻不必為以他為臣而煩惱,可謂兩全其美。
“下官深感明公厚恩。”賈詡叩頭拜謝,顫顫巍巍起身,“那我就回家養病了……”
“走吧走吧。”曹操無奈,揚了揚手。
賈詡再次作揖:“卑職告退。”小心翼翼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