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一役,潁州軍困守城池一月又三日,實非智舉。為將者,當善以天時、地利、人和為己所用。彼時城北黃淮水位暴漲,城內河防高築,而冬之將至,元軍必急於渡河紮營。可誘敵深入城內,待得元軍盡數入城,關閉四門,於城北提閘放水,則四十萬元軍不複存矣。何如困守三十三日餘,備受詬病,複又戰於高郵?錯盡天時,徒費地利,自毀人和,實非將者所為。”
二十年後,蕭策讀罷自己徒弟論述當初至元五年末高淮之戰的策論,看了看座下正略有緊張看著自己神情的少年,輕輕放下手中文章,笑道:“不錯,天時地利人和之道,你已明白得差不多了。能寫出這借黃淮秋汛水淹淮安,不費一兵一卒剿滅對方四十萬大軍,可見你已是得了法家精髓。”
少年臉上神情一喜,卻聽得蕭策忽而話鋒一轉,“可你認為,你師娘當初作為潁州軍主帥,又可懂這一點麼?”
少年被問得驀然一愣,立時脫口道:“懂!”這幾年他在蕭策座下研習兵法,蕭策給他所讀的例多,頗有不少便是沈浣當年帶兵之時的戰計兵法。幾乎每讀一例,他都忍不住拍案叫絕,為之傾倒敬佩不已,複有自歎弗如。而能精心構設出破敵“人和”之策的沈浣,如何能不懂用近在咫尺的黃淮之水來破敵軍的道理?
少年一時更加迷惑了,“蕭師父……這……”
蕭策微微一笑,“怎麼?想不出來原因?”
少年倒也直接,點了點頭,“這般舍近求遠,徒費時間兵力之事,絕不似師娘用兵如山林風火一般。難道這般困守三十餘日,更有其它好處?可是論糧草,論軍心,無一所利啊?”少年抓了抓頭,神情苦惱,自語道:“難道是計?隻是元軍隨後便奔襲高郵,到底是什麼計策,能讓淮安困守與高郵一戰有關?”
蕭策看了他模樣,禁不住大笑,這才開口道:“我倒可以給你一些提示,當初潁州軍合營上下,確如你所說,對於你師娘的這困守一道頗有微辭。連你師娘事後亦說,若非她在潁州軍中威望極高,握得住軍心,她也是決計不敢這般做的。不過當時,營中卻有一人真正明白了你師娘這般用兵卻是所為何來。”
“誰?”少年迫不及待的追問。
蕭策微笑道:“你師父。”
少年大是驚訝,瞪大了雙眼,“師父?!可是、可是……師父他並不懂得兵法啊!”
“不錯,你師父雖不懂得兵法,可卻是真真正正明白了你師娘的用心。”蕭策看著少年幾乎全然迷惑,笑而不語。
少年看著那書冊出神,喃喃道:“師父不懂兵法卻清楚這個中究竟,難道與兵法戰計無關?”說著又去看那高淮一戰的經過,忽而被其中一段記載吸引住:“至元五年,黃淮暴雨,田輿皆沒,難者十萬餘。是歲,桃園、淮安、清泗大饑,糧價十倍於常時。山野草木無不取之為食,路曝山禿,餓殍遍野。歲末,以屍為食者遍矣。”他腦中驀然靈光一閃,頓時抬頭看向蕭策,“難道是為了……”
蕭策卻不答他所問,話鋒一轉,“我且問你,何為將帥之道?”
少年聽了蕭策所問,微微一怔。這個問題兩年前蕭策在給他講述沙河一戰的時候曾經問過他,彼時他答乃是“天時”、“地利”、“人和”。而如今蕭策又問,不由得讓他深思。過得良久,他緩緩答道:“為將帥者,當需謹記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師娘放棄天時地利人和之利,堅壁清野,死守不出,是因為當時的淮安城和城中十餘萬難民,再也經不起一輪烽火,更加經不起水漫淮安。”
蕭策看著少年,半晌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輕聲道:“太多的為將為帥者,當兵權在手、沃野在望、時值烽煙亂世、自身智計無雙,往往便忘了當初為何執槍上馬,更忘了烽火兵戈,本就是為了亂世之中憫恤蒼生。而你師娘,始終記得當初她身披戰甲躍馬三軍時,為的是什麼。更可為了這憫恤蒼生,而不昔背負同僚的不解和詬病,甚至罵名。”
少年低了頭,看著自己手中書冊,沉默不語。十多年來,師娘對於早年之事很少提及,小時候每每他纏著她說一些當初征戰四方的舊事時,她總是笑笑,摸一摸他的頭,告訴他若有興趣總有一天會有人教他。武當山上,除了師父師娘房中的那一柄瀝泉槍,便是師父常常陪了師娘在練武場上以槍法過招,其餘便少有可尋之跡。若非幾年前少林屠師大會上,少林寺為元軍所圍,師娘恐是會這般不顯山不露水下去。而那一次,不僅江湖群豪見得師娘躍馬軍前指揮若定看得直了眼,便是他從小被師父師娘帶大,看到元軍隻見到師娘一身銀甲金槍,身後高舉的青龍牙旗上一個“沈”字,便嚇得如潮水急落紛紛後退,也不禁敬慕至極。打那以後,他央著師娘要學這行軍用兵之道,師娘才將他送來蕭師父這裏。彼時他隻覺得有趣,然則如今數年過去,他卻漸漸明白,師娘那一張旗,一杆槍之後,都有著怎樣的故事。
蕭策似是明白少年所想,點頭道:“你師娘,確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出色的將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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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沈浣,卻並不知二十餘年後蕭策所言。事實上,自從她下令堅壁清野、固守淮安以後,同僚手下的反對與士卒的不解與怨言並未有讓她太過不安。她心中最為不安的是,這戰術必定使得急欲過河紮營、尋糧過冬的元軍棄攻淮安,而進一步南下。她甚至清楚的明白,下一戰必在如今張士誠部所駐的高郵。
這就意味著,四十萬大軍,過了淮水。
而她心中所惦記的,是她於蕭策的諾言:十年內決不讓北方元軍渡過淮水半步。
彼時聽到她將令而驚詫萬分的,並非賀穹,並非狄行,並非樓羽,甚至不是任何將士。最驚訝的那個人,是阿瑜。因為潁州軍上下十餘萬人,唯有阿瑜明白她對蕭策的千金一諾付出了多少代價;而如今親手打破這一諾言,又有著多少對蕭策、甚至對沈浣自己的歉疚。當時阿瑜一句話也未說,隻是默默的拍了拍她的肩。
沈浣看著阿瑜,想到接下來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裏,恐是她打得最為辛苦的一戰,半晌忽地拉起阿瑜,便往後帳而去,“阿瑜,你現在便收拾細軟,我派人把你送去金陵。小路走的時候留下了話,說你隻要變了主意,可隨時持了她的手書去金陵尋她兄長。”
阿瑜用力一掙,還沒等她開口,就被沈浣打斷,“我知道,你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