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鐵衣十載黯紅顏(1 / 3)

天明時分,肆虐了整整三日的暴風雪終於停了下來,漫天烏雲悉數隨著夜色消散而去。碧空萬裏,冬陽輕輕緩緩的升起,大地之上及膝深的皚皚積雪覆蓋了一切,雪原廣袤平坦,橙色的陽光灑落在雪地之上,澄澈如鏡。

安豐西南三十裏,潁州軍行營。

將官與士卒皆是裏出外進忙碌不已。三天之內大軍由太康急速遷來此處,各種事務萬緒千頭,一時之間,連校尉將官都在與排頭兵一道打樁支帳。眼下劉福通在安豐,蕭策帶兵嚴守毫州南線,軍中大將或在外帶兵,或重傷昏迷,或下落不明,軍中唯剩羅鴻一員武將坐帳中軍,與戴思秦杜遵道兩名文官,三人共撐大局。

忽然一隊人馬由西麵而來,未懸牙旗,速度頗慢,步履甚是艱難的在雪地之上跋涉。走到近前,但見人馬容色疲憊,士氣低迷至極。

“站住!來者何人?!”當值戍守的軍士在營前警覺喝問。

還沒等對麵為首之人開口,“砰”的一聲,喝問的軍士便被校尉鄭鐸狠狠一腳踹開,“瞎了你的狗眼!那是派出去尋元帥的探馬!”言罷騰騰兩步,親自上前打開營門,大雪之中,他一腳深一腳淺,踉踉蹌蹌的衝了過去,一把拉住那隊人馬當先一人,急切道:“趙哥,怎麼樣?可有元帥消息?!”

為首的中年漢子抬頭看了一眼鄭鐸,抿唇不語。

鄭鐸一顆心懸在一半,聲音極輕仿如喃喃自語,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沒……找到?沒找到也好……總有希望……”

那中年漢子聽了這話,喉頭一動,七尺大漢竟是紅了眼眶。

鄭鐸懸在一半的心瞬間被狠狠一攥,張口便要追問,卻又發不出半點聲音。

中年漢子沉默著向側麵邁了一步,身後幾個士卒隨之向側麵退開,露出行在隊中之人。

六個士卒,手中抬著臨時由兩隻長槍與軍衣架起的擔架,那上麵,隱約躺著的是個人形,然則鄭鐸卻看不清楚,隻因那躺著的人身上,覆著一麵被狼煙熏黑,染滿血跡的青龍牙旗,牙旗殘破,其上濃墨古隸寫著一個字。鄭鐸識不得幾個字,可這個字他偏偏認得。近十年間,潁州中軍大營前,高懸不落的,正是這個“沈”字。

鄭鐸直愣愣的看著那青龍牙旗,牙旗之下是誰,他看不出來。

一瞬間,所有人驀然安靜下來,全都看著這隊斥候探馬,等著趙校尉開口。誰也不敢多喘息一下,仿佛隻要喘息的重了,那麵青龍牙旗就會自己滑落下來。

沒有人敢看那下麵是什麼。

趙校尉卻是仍舊一言不發,抬手一揮,手下之人瞬時收整回原來隊形,沉默鬱鬱的進了行營,直往中軍大帳而去,留下尚站在雪地之中發愣的鄭鐸,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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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之內,鴉雀無聲,寂靜得讓人背脊發寒。

六名士卒,抬著那擔架久久不動,立在大帳中央。青龍牙旗依舊嚴嚴的覆蓋著擔架上的人,不見麵目。

羅鴻一輩子,到今天之前,從沒有害怕過。然則此時看著那泛著血腥的再熟悉不過的青龍牙旗,他隻覺得心中的恐懼仿佛瞬間吞噬掉他心智,彌漫在血脈當中。戴思秦與杜遵道誰也沒有出聲,定定的盯著那擔架,喘息急促。

趙校尉單膝跪在地上,他是掌管斥候探馬的武職校尉,便是自己剩下一口氣,也當得把消息清清楚楚的說得明白。

“……皇集郊外積雪太厚,敵我混雜,人數實在無法清點……我等在附近搜索許久,沒有發現我軍任何生還之人……屬下便將……便將元帥先行帶了回來……”說著聲音一抖,再也說不下去。

一時之間,羅鴻、戴思秦、杜遵道三人皆是沉默,沒有人追問,更沒有人有勇氣去碰那青龍牙旗半分。

忽然之間,大帳門口侍衛低呼一聲,打破了帳中的沉默:“俞二俠。”

隨即羅鴻幾人隻見得帳簾一撩,一個人進了來,身形高瘦,風塵滿麵,深灰大氅、石青長衫,其上早已結滿厚厚冰霜。正是一日兩夜未曾合眼快馬而來的俞蓮舟。

羅鴻見到他,心中一時痛極,繼而五味陳雜,喉頭發緊,“俞二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俞蓮舟極輕的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卻盯著那青龍牙旗覆蓋嚴實的擔架,臉色沉得仿如昨夜的暴雪天色。

那青龍牙旗,當年在沈浣接掌十萬義軍之時,他曾親手替沈浣掛在中軍大帳之前。這一麵青龍牙旗,撐起的是帥者將威,是三軍士氣。

主將不亡,牙旗不倒。

然而昔日裏那飛龍在天的牙旗,如今卻靜靜的覆蓋在擔架之上。寂靜得令人心驚。

這一麵殘破的青龍牙旗,卻是清清楚楚的記下了兩日兩夜裏,皇集如今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之上,曾有著怎樣慘烈的廝殺。瑾青之色已被不知多少人的鮮血浸透,泛出沉沉黑紅,上麵依舊留著烽煙的灰黑,將那在天飛龍生生襯得猙獰起來。殘破的旗麵被無數兵刃割裂,那一個巨大的“沈”字卻仍舊辯的分明。

牙旗下麵,隱約是一個人形,靜靜的躺在那裏。那牙旗蓋得太嚴,從頭頂到腳下,什麼都被遮住,能看見的,隻有無數斷箭由牙旗下伸出,將那牙旗撐開,嶙峋支離,仿似一個怪物。

帳中的氣氛仿佛要將每一個人肺中氣息盡數擠壓出來。沒有人能說話,沒有人能抬手,更沒有人敢上前去碰觸那青龍牙旗。仿佛隻要沒有去人看清那人是誰,下一刻營前便會傳來人馬歸營的聲音,會傳來照雪烏龍的噅鳴之聲,然後那個熟悉的高挑削瘦的銀甲戰將會一如既往的掀開帳簾,滿身沙場狼煙的氣息,端坐帳中等著諸人稟報營內事務。

忽然間,一個人影打破了大帳之中那幾乎要將所有人神智擠壓破碎的沉寂。

俞蓮舟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青龍牙旗,眼中神色深沉肅然,卻是在所有人不能也不敢動的時候,定定走到擔架之側。他垂目看著那青龍牙旗片刻,楞骨分明的手青筋隱隱,卻是穩穩的抬起,將那牙旗由上掀了開。

一瞬間,帳中一片冷氣倒吸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