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十章 九死黎庶問蒼天(1 / 3)

行營南門,照雪烏龍刨著地,一邊將俞蓮舟身邊的一匹棗紅馬往後擠。那棗紅馬如何擠得過照雪烏龍這等萬裏難覓的名駒?生生被擠了開去,眼巴巴的看著照雪烏龍得意的占了它的地方,靠著俞蓮舟,用鼻子一下下親近一般去蹭俞蓮舟手臂。

俞蓮舟到未注意這兩匹馬。此時沈浣尚未到,蕭策將他拉到無人之處敘話。

“俞兄弟,吳老前日寫信與我,信中提到張真人親往長沙提親一事。”

俞蓮舟聽蕭策提到師父張三豐,當即肅手,“家師言道沈家乃是書香傳家,登門提親一事當由長輩出麵。我等江湖人不甚留意這等禮數,沈家與吳老隻怕在意,是以親自前去長沙。若非此次太康事急,在下本當與家師同去。”

蕭策搖頭笑道:“張真人太客氣了。吳老高興得很,當即便應了你與阿浣之事,還說待到天候和暖一些,他便親上武當回禮。”

俞蓮舟一拱手道:“吳老年紀大了,若是不便,待到此間事了,還是由在下親自登門為宜。”

蕭策不答,卻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與俞蓮舟道:“吳老讓我將此信轉交於你,隻讓你二人沙場之上萬事小心,婚事自有他與張真人費心便是。吳老還說,你二人如今既已定下名分,以後也便不用顧忌。阿浣交托於你照顧,他也能放心。”

俞蓮舟雙手接了吳澄的信,蕭策又從袖中取出一物,卻是巴掌大小的一枚通體晶瑩溫潤的羊脂白玉如意。

蕭策將那玉如意交與俞蓮舟道:“這如意俞兄弟先收著。當初阿浣家中遭難,她與阿竹死裏逃生,身上隻餘這枚她母親匆忙塞給她的傳家信物,是陸家曆來隻傳長子的信物。如今也算是陸家唯一的一點東西。前兩年潁州軍困苦太過,她送阿瑜去金陵之時湊不出半文銀子盤纏,隻得當了這如意,後來在下費得不少功夫才得以尋回。此物既是陸家唯有的家傳之物,如今且便交與俞兄弟做個信物吧。”

俞蓮舟聽得此物來曆,當下鄭重收入懷中,“謝過蕭兄。”

蕭策倒是坦然受了,卻對俞蓮舟笑道:“阿浣前些日子忙著太康戰事,尚未得知此事。我這做師兄的軍務到比她還忙些,所以此事還煩勞俞兄弟自己告訴阿浣吧。”

俞蓮舟聞言一怔,正要開口,卻忽聽得有腳步聲向這邊而來。側頭看去,正是沈浣。

蕭策此時也瞧見沈浣身影,當下拍了拍俞蓮舟肩膀,再不多說。

沈浣絲毫不曾知曉兩個人都說過什麼,竟似有些心不在焉。

沈浣接過俞蓮舟遞過來的照雪烏龍的韁繩,聽得蕭策喚道:“阿浣,怎麼了?”

她見得周圍除了俞蓮舟與蕭策再無旁人,微一猶疑,開口道:“師兄,火燒太康一事……”

蕭策隻聽得她這前半句,似乎便知道她要說什麼,隻向她搖了搖頭,“此事回頭再說,不急於這一時。”

沈浣卻似未曾聽見蕭策所言,一邊伸手至袖中摸取什麼東西,一邊皺眉道:“方才思秦卜出一卦明夷卦,我……心中甚是不安。這次火燒太康……”

蕭策竟似不僅知道她要說什麼,還知道她要取什麼,當下按住她的手,“阿浣!”

沈浣被他這一聲喚過神來,抬頭看他。卻見他歎了口氣,隨即抬手替她理了理罩在外麵的大氅,開口道:“太康一事,待你由楚州回轉回來再說。眼下你隻和俞兄弟前往楚州盡快將餘毒清盡才是。”

沈浣聽得他所言,怔愣半晌,終究點頭應允。

二人當即翻身上馬,向蕭策抱拳道別。蕭策同俞蓮舟點了點頭,轉頭向沈浣笑了笑,頗有深意道:“阿浣,你常年帶兵征討。此行楚州,且出去看看外麵。”

看看外麵,蒼生黎民,瞬息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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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看著揪著自己衣襟的稚童,久久不語。她蹲下身,輕輕摸著那小姑娘的頭。小姑娘衣不蔽體,天寒地凍之中赤著一雙滿是凍瘡的腳踩在泥水裏,頭上一根枯草草標,怯怯的看著沈浣。

沈浣心中酸澀,不知所言。但覺肩上一暖,卻是她身後的俞蓮舟一掌按在她肩上。

鹿邑至楚州,千裏之遙。

於俞蓮舟來說,不算甚遠。

自出道以來師兄弟中以他行走江湖為多,這些年張翠山下落不明,師兄弟幾人為尋人更是江南塞北踏遍。

於沈浣來說,也算不得甚遠。

她常年轉戰,動輒連夜奔襲,親領數萬兵馬一日間急行三百裏已是家常便飯。

隻是這一千裏路,沈浣卻是走的艱難異常。這更不是她第一次,被路邊這樣被變賣的稚童拉住。

中州大地,流民遍地,餓殍遍野,田埂荒蕪,十室九空。

自去年夏末,河南一路戰火紛飛,兵戈連天,到得如今已是大半年時光,汴梁路、安豐路、淮安路、南陽府、歸德府、汝寧府無一幸免。

遠襄、柘城、皇集、蘭陽這等惡戰爆發之處,戰火過後,早已是死城一座。尋常百姓如何能有元軍與潁州黃州二軍動作速度相比?往往尚來不及逃出避難,兩軍的炮火兵戈便已將半座城轟為瓦礫,血浸三尺。待到惡戰過後,隻換做斷井殘垣間無人掩埋的荒屍白骨。

一場惡戰下來,死傷最多的,不是元軍,亦不是潁州軍,而是手無寸鐵尚不知發生何事的尋常百姓。

上萬性命,連天烽火金戈廝殺之中,亦不過微薄如螻蟻。

每一場惡戰,來不及出逃的是所攻之城的百姓。而於周邊城鎮能得以出逃、避開戰火的人,卻隻是災難之始。

多年戰亂,中州之地田野貧瘠,黎民窮苦,家中有米下鍋的已是不多,更何談富庶?一夕背井離鄉,無錢無糧,隻做得流民。

流民,隻是中聽得說法。

所謂流民,其實便是乞丐,夾雜無數老弱婦孺,人數上萬的乞丐人流。

十餘年動蕩戰亂,接連半年戰火連天,中州大地之上,四處炮火瘡痍,已少有完整城鎮,唯餘血色侵染三尺的荒野之上,遍地白骨,一股股流民乞丐徒勞而絕望的緩緩遷徙,祈望能尋出一絲生機。

太康的一把火,燒去的遠不止一座城。喪命在太康大火裏的平民有多少,沈浣已經無從知道。然則這一把火燒出的流民,卻遠不止幾十倍於兩軍死傷。北至長垣、封丘,南至西華、陳州,東至虞城,西至通許,整個汴梁路,竟有七八成的城鎮已經是空城一座。

螻蟻尚且偷生。流民乞丐,終究比戰火之中一具枯骨強上太多。

從鹿邑一路往南,接連數日,她與俞蓮舟竟不曾到過一座尚算完整的城鎮,處處荒蕪,民生凋敝。天寒地凍之中,荒野天邊無處不是緩緩往南遷徙的流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少有青壯多是老弱婦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