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中,方才濺射三尺的殷紅鮮血灑在地上,依舊未幹。其實也已經沒有人能顧得去將其擦幹。全營上下從元帥到夥頭軍,幾乎所有人力都被派去前線駐防和安排撤離。元軍重兵壓境,便在往東二十裏開外,被劫走四十五門將軍炮的潁州軍仿如被拔去牙齒的老虎,憑白得了多餘己方一倍戰力的火炮,元軍卻如多生了一對撲食利齒利爪的飛龍。本已艱難對陣的戰況瞬間翻轉,惡戰在前,潁州戰將軍士無不神色凜然。
沈浣方才已經點過一輪兵馬,左右先鋒共計三萬人幾乎在一炷香內便集結完畢,由她親自引兵,賀穹為副將直奔行營東十裏處開闊河床,沿岸下設鐵盾,於防線之後細觀元軍動向。
潁州軍馬點過,蕭策雖是客,潁州與蘄黃二軍卻是雙生,當下便在潁州軍中點將行令,著人星夜急回蘄黃軍營調派人手。
蕭策的五名隨身心腹戰將一一領命而出,連十餘名暗衛,也被蕭策一一喚出,分派事務。一旁的俞蓮舟雖是閉目養神,耳中卻是聽得分明。原本這些年隻要蕭策出現便一直隱在暗處的暗衛如今竟被蕭策全數派出,一個未留。蕭策曆來行事謹慎,此般看來,竟卻是當真要放手一搏了。
直到旁邊再無其他人,俞蓮舟忽而睜開雙眼,見得蕭策正看著自己往這邊而來。
俞蓮舟也不同他寒暄客套,當下問道:“在下不曉兵法韜略,這四十五門火炮被劫,可是大事?”
蕭策苦笑,“何止是大事?這卻是比去年狄行柘城兵敗凶險太多。柘城兵敗尚有阿浣以一萬精兵死戰皇集,擋了三日,使元軍進退不得。而如今元軍數倍於我軍兵力,潁州軍全靠火器威猛才能扳回一籌。如今火器落入對方手中,隻怕……”言至此出,蕭策頹然一歎,“中州之地,至今十餘年戰火,多少兒郎熱血浸土三尺。隻怕此戰以後,這十餘年功夫,皆化虛妄了……”
俞蓮舟聞言,沉吟半晌,忽然問道:“我聞火器之屬,必由硫磺硝炭之物為充引,否則隻為蠢笨鐵器。若可毀去韃子營中這等充引之物,此事可能尚有轉圜餘地?”
蕭策皺眉道:“此法雖好,卻是難行。一來元虜必然於營中重兵看守。況且便是我們夜襲營寨,一時之間若是難以撕破元軍營防,隻怕便是引火上身。二來……”說著不由苦笑,“答失八魯也已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如何會與我們此等時機?”
仿似與他話語呼應,他這一句話音剛落,兩人耳中便猛然一痛,震耳欲聾的炮火之聲相繼傳來,竟是震得帳子木架咯咯作響,灰塵紛紛掉落。
兩人神色同時一凜,沈浣出兵不過半刻鍾功夫,前線之上竟已然交兵。
那聲音一波波仿佛撼動天地,從東北方向遙遙傳來,掩蓋過營中喧嘩之聲。片刻間,一個流星探馬直奔而入,單膝跪倒,近乎用吼的聲音才能讓蕭策聽得清楚:“蕭帥!元帥與賀將軍陳兵宿河鋪,於東北十裏處遭遇元軍炮火阻截。”
蕭策臉色陰沉,“戰況如何?”
那流星探馬一頓,稟道:“元軍炮火猛烈,黃土喧天,不甚清楚。”
“不甚清楚?不甚清楚你回來作甚?!再探!”蕭策一拂衣袖,曆來運籌帷幄應對從容淡定,此時卻已隱有怒意。
那流星探馬一哆嗦,不敢耽擱半刻,當下領命奔出帳子去了。
俞蓮舟此時卻起身到的帳門之處,舉目東望,但見灰突突一片,又如何能望得十裏之遙?唯覺腳下大地隱隱微顫,顯是元軍炮火所致,不由心中一沉。他幾次見過兩軍對壘,而這般幾能撼動大地得炮火,竟當真得頭一次見。相隔十裏已是如此,而沈浣所在的火線之上,又當是怎樣一番光景?黃土喧天,將士目不能視,炮火之下,又當如何衝殺?
正當此時,忽聞身後蕭策聲音響起:“元軍這是在探我軍深淺根底,隻怕阿浣引前軍此番與元軍交手,必是惡戰,令元軍不敢輕進。否則元軍轉眼便要越過宿河鋪直逼我營寨了。”
聽聞蕭策所言,俞蓮舟默然。蕭策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沈浣將一條性命放在風口浪尖上,首先所為的便是三軍。無論麵前的是十數萬精銳騎兵,是沙場老將,還是幾十門將軍火炮,那青龍牙旗必得打起來,撐起潁州門麵,三軍氣勢。沙河是,淮安是,皇集是,如今亦是,今後戰火一日不熄,她的性命生死,便會一日係在三軍之上。
此身此心,生死榮辱,皆不由己。就如臨走之時,她連一眼都未曾回頭,一語都未及多說。
一時之間,帳中二人再無人出聲,唯有炮火轟鳴不絕於耳,金戈廝殺之聲隱隱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俞蓮舟忽而開口道:“蕭帥,元軍營防再是嚴密,防得了百千人馬襲營,卻難防一兩人夜潛而入。”
蕭策聞言猛地回頭看向俞蓮舟。他此言是何等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一兩人趁夜潛入,俞蓮舟如此說,顯然便是意欲親自夜探一趟元營。
蕭策搖頭,“不提其他,這火藥磺硝一類充引之物少說也有千餘斤。俞兄弟便是功夫再高,這單人獨騎,怎可能劫走這許多笨重之物?”
俞蓮舟看他一眼,並未出聲。
蕭策卻驀然神色一凜,“俞兄弟難道是說……引燃?”
俞蓮舟抬眼望向東北,仍舊不言。
蕭策眉頭鎖緊,“不可,這決計不可!千餘斤充引磺硝,一旦引燃,方圓兩裏之內隻怕瞬間皆做火海!”到時不論是元軍還是放火之人,隻怕皆盡走脫不了。
俞蓮舟並不去說服於他,隻是負手而立。蕭策沙場十多年,統帥三軍運籌帷幄,其中輕重又如何分辨不出?俞蓮舟所說之法,確是最為簡單折損最小的辦法。一如皇集一戰,沈浣以身應鋒。
果然隻片刻間,權衡利弊的蕭策又複頹然一歎,神色疲憊,竟似是瞬間老了十餘歲般,良久苦笑:“俞兄弟,這為將帥者,心苦更勝身苦!我今日若應了,你此番險行如有萬一,我與阿浣都要悔上一輩子。可若今日不應你,鹿邑失守,元虜一路西進直搗太康,這中州戰場,我們便再難有翻盤之機了。你……這是在逼迫於我啊!”
俞蓮舟低聲歎道:“這沙場之上,又有誰人不苦?”
他話音剛落,兩人便見得一個身影衝進帳來,紫紅衣裙,腹部高高隆起,正是懷胎已近八月的阿瑜。方才二人所言,顯是被她聽了去。但見她一手扶著後腰,腳下卻是利落,幾步到得蕭策身前,素指指著蕭策的鼻子,橫了一雙柳眉瞪視:“蕭策,你若應了,便是你苦。你若不應,待得阿浣回來,隻怕便是她苦!俞二俠他若不逼你點頭,便要去逼阿浣點頭!”說著一指戴思秦自盡之時依舊留在地上的血跡,森然道:“她為了三軍,已然親手逼死了最親的兄弟,如今你還要她從沙場上一回來,便讓自己男人送死去不成?”
字字句句,猶如利劍,戳在蕭策心上。
阿瑜說得何嚐有錯?他若不應,便是逼沈浣來應。為了這中州戰場幾十萬兄弟,她一擲過十載韶華,一擲過性命生死,一擲過知己情義,如今他又如何忍心逼她再親手一擲心底一縷情思?
蕭策閉目,喉頭微動,“俞兄弟,你此去,千萬記得阿浣,莫要讓她真的除了手中長槍,什麼也沒有。”
俞蓮舟緩緩點頭,抱拳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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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帳中,阿瑜咬斷針上棉線,將改好的一身黑衣遞給俞蓮舟。
俞蓮舟接過,“多謝阿瑜姑娘。”
阿瑜眼眶微紅,“這夜行衣是用阿浣的改的。這家夥動輒做些不要命的勾當,隻是運氣卻曆來好得很!俞二俠你……”她微微一哽,“願能借上些許她的好運氣。”
“阿瑜姑娘費心。”俞蓮舟話音剛落,便聽得帳外一陣喧嘩之聲,隨即便是紛亂龐雜的軍士奔跑腳步聲,伴隨著嘈雜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