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剛去,晨光佳好。去歲一冬凜冽風雪,今年的春日來的格外晚些,然則饒是如此,此時新枝綠意盎然,已是一片生機勃勃。
自去年十月,百萬元軍兵臨南下,毫州遷都,到得如今已有半年有餘。中州半年鏖戰,烽煙滾滾,直到四月十四,答失八魯近百萬元軍被沈浣與蕭策兩部圍殲於太和城下,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兵禍才解。太和血戰的戰報被一路承稟到安豐時,文臣武將已在殿前朝會上提心吊膽的等了一日一夜。龍椅上的小明王手抖得近乎打不開那薄薄一紙稟奏,倒是劉福通彼時穩穩的接過戰報,立於階下,當庭朗聲而讀。
太和大捷,不日班師。
八個字的戰報出自新任中軍劉基之手,言簡意賅毫無贅述,與往日送來的戴思秦那文采斐然的軍報筆跡行文全然不同,然則岌岌可危的安豐在百萬元軍兵臨城下之際得以保全,庭下如釋重負的朝臣早已無暇在意這些。
太康太和兩城重創於戰火,毫州卻因為答失八魯作為駐軍之地而無太大損傷,是以劉福通與小明王難得一致的決定由安豐遷回毫州。當初遷都安豐甚是匆忙,於是此次遷回毫州也沒有耗費太多功夫,但從當庭三殿,到市井屋宅,一番收拾修整卻是少不了的。
隻是這日一大早,前些日子一派忙碌的街市卻是忽然之間空了下來,家家戶戶灶溫尤熱,早飯用得一半便被丟在桌上,不少店鋪空無一人,掌櫃小二不見人影,門戶大開。而此時毫州城南門,卻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城門內,十裏長街,紅毯鋪就,淨水灑道,道兩旁擠滿了毫州百姓,兩側的茶鋪酒樓更是滿座,甚至不少閨閣之中的婦人小姐都特意出來看熱鬧。
五月初一,正是中州大捷的潁州三軍歸城的日子。
沈浣雖然盛名在外,但長年帶兵征戰,除了軍中部下與劉福通舊日麾下朝臣,中州百姓極少有能一睹真容的。而自從小明王稱帝立宋以後,沈浣更是與元軍在淮水一代激戰不斷,是以莫說毫州城中百姓眷屬,便是連新進的朝臣,見過她的也是寥寥。而此次中州鏖兵,沈浣與蕭策聯手,以四十萬部署生生將百萬元軍殲滅在家門口,一時之間,盛名如日中天,被毫州乃至中州百姓描述為戰神一般的人物。眾口相傳,轉眼間三軍元帥便被公認有著三頭六臂七十二變的本事。
這是市井流言。而毫州乃至整個中州的閨閣小姐夫人們卻是相傳這位沈大元帥清朗俊秀,是軍中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更兼之為人情深專一,十餘年來守著一位當年相識於微末之時的煙花女子,鶼鰈情深,百依百順。軍中傳言,從來隻見夫人見天對元帥動手,元帥對夫人是半句重話也不說的。俊秀、英武、深情、專一,這般人物若不成為各類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已婚夫人鄉野村姑茶餘飯後的話題,那隻怕劉福通都要替沈浣抱屈了。
於是潁州三軍得勝回城這日,盡管所懷心思不同,毫州城中卻當真是萬人空巷,男女老幼皆湧往潁州三軍入城的南城門而去。南城門內大街兩側無論酒樓茶攤,一個座位至少擠得兩三個人,連街道兩旁屋頂房簷之上,都爬上去不少根本擁擠不過人山人海的晚到客。毫州近衛守軍不得不調動盡千人馬維持秩序,竭力將街道抱持通暢。
從辰時到午時,毫州城中議論紛紛,從戰功到封賞,從相貌到品行,欽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愛慕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午時三刻,鼎沸人聲驀然被打斷,接連九聲炮鳴於毫州城南門外猛然開響,仿佛帶著無窮鬱憤,震天動地。一瞬間,所有高聲議論嘻聲笑語似乎悉數被生生扼在人喉嚨裏,整個毫州城片刻間安靜下來。
但聞得南門之外最先所傳來的軍靴踏地之聲異常齊整沉重,成千上萬的毫州百姓放眼望去。九聲炮響之後,當先進城的三百名鐵騎,隊伍嚴整,軍容精悍。十年征戰,沙場征伐之態早已刻入每一個軍士的骨子裏,舉手抬足之間,皆是肅殺之氣。隻進城的一瞬間,威懾之勢便令熙熙攘攘一早上的人群噤若寒蟬。然則這三百精銳鐵騎連人帶馬竟是全部披素,白旗白甲,神態沉重。當先打起的是三軍軍旗,紅底黑紋,其上正是一個“宋”字。軍旗之後,一麵青龍牙旗,其上一個大字卻是“狄”。牙旗之下,一名玄甲騎馬武將。劍眉星目,身形高大,英武異常。而武將右手邊,並非其它,竟是棺木。一連三具,各由十六名軍士親自抬棺。
凱旋之師,竟是全軍舉喪,由三軍副帥親自扶棺入城。
三具棺木,頭一具之前,一座牌位,赫然寫得:大宋驃騎將軍羅公鴻之位。棺木之上,一麵青龍將旗,其上赫然一個“羅”字。第二具棺木之前,寫得:大宋邊巡中軍戴公思秦之位,棺木之上,同樣覆青龍牙旗,其上卻是一個“戴”字。而第三具棺木無有任何牙旗覆棺,前方靈位之上所寫更是令人費解:陸公炎之位。
毫州城中翹首以待了足足一早上的百姓見得此等陣仗,皆盡驚愕異常。先鋒大將羅鴻,中軍主事戴思秦,不少人皆是知道的。然則這第三位陸炎是誰,竟是無一人知。
雪白顏色,在這全城結彩的大紅之中,醒目異常。
先頭三百人很快過去,其後入城的三軍雖未全軍披素,然則神情肅穆,行伍精嚴,槍戈旌旗林立。沙場歸來,幾十麵將校牙旗,青底之上,無一不染遍鮮血硝煙。二十萬人入城,竟是沒有一人多講一句話,一時之間,但聞軍靴落地的聲音,在一片靜默之中,聲音鏗鏘。
喧天鑼鼓驀然而起,奏得是歡暢異常得凱旋令,然則在潁州三軍二十萬人馬肅穆精悍之下,氣氛無比奇異,蕭殺,驕傲,沉重,悲傷。
都聞得勝凱旋歸,未知幾人征戰幾人回?鬧市之中,喜樂嘹亮,卻仿似悲歌。
仿似被那氛圍所感染,夾道圍觀的百姓竟也如軍士一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到入城的三軍悉數而過,鴉雀無聲之中,忽聽得一個聲音問道:“哎?沈大元帥呢?到底是哪個?”
“難道不是當先扶棺的那個?”
“那是副帥狄將軍,哪裏是沈元帥?”
“耶?真沒見到沈元帥的帥旗啊!三軍主帥,不當當先入城麼?難到錯過了”
“滾蛋!你一個人瞎眼能錯過,難道這麼多人一起瞎眼?”
--
沈浣的確不在三軍之中。早在狄行扶棺領軍入城的三日之前,沈浣就已經在深夜回城。沒打牙旗,沒帶兵馬,沒有隨從,她被俞蓮舟一路連夜帶回毫州城的,甚至連回城奏報也是劉基之後補遞劉福通與小明王。
而此時此刻,沈浣與俞蓮舟兩人,卻在毫州城中沈浣的將軍府邸。
說是沈浣自己的將軍府邸,事實上,不僅俞蓮舟從未來過,連沈浣自己踏入過這裏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出來。
當年毫州小明王稱帝,封賞有功之臣,沈浣作為武將之首,無論劉福通與小明王是忌憚還是拉攏,這府邸總是給了一處的。隻是這些年她征戰在外,阿瑜常年隨軍,何嚐有時間打理這府邸,一來二去,這所謂的將軍府,於她來說竟還不比營中馬廄熟悉。久而久之,若非阿瑜怒瞪著她說將府邸租買實在是丟人,囊中曆來羞澀的沈浣打算將其盤租出去賺些花銷的心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