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錘齜牙笑了:“走的都是咱們這樣的窮棒子,這三戶看樣子有點家底,不稀罕咱們這點破糧食。”
二狗破口大罵道:“姥姥,該死的娃娃球朝天!”
二班長卷毛勸道:“排座,消消氣,如今這世道好人難當,你為他好他不領情,反過來把你當賊防,見得多了!”
“我氣個毛哇!”二狗依然怒氣衝衝,點了顆煙卷猛吸了兩口,咬牙切齒道,“閻王難勸該死的鬼!”
卷毛賊惺惺笑道:“要不這樣,我帶人到這三戶家裏放幾槍嚇唬嚇唬,說不定就嚇唬跑了,你說哩排座?”
“隻能這樣了,好歹十幾口人命!鐵錘也去,不行了就打。”二狗想了想,點點頭,末了歎著氣說道:“我們做到仁至義盡,再不走誰也沒辦法了。”
鐵錘挽起袖子躍躍欲試道:“反正吃飽了沒事幹,幹點積德行善的事情權當為咱這夥叫花子兵乞點陰福。”
二狗哭笑不得,搖著腦袋苦笑一聲:“奶奶的,要行善先作孽,簡直黑白顛倒!這他娘什麼世道!?”
鐵錘四棱子腦殼三角眼,黑臉上滿是蒼蠅屎一樣的雀斑,嘴裏叼著兩支煙卷兒,油漬麻花的破軍帽歪扣頭上,一張嘴罵罵咧咧髒話連天,一身的邪氣,活脫脫一副老兵痞操行。進了門,扔下糧食二話不說,跳起腳便給各戶當家的男人一頓大嘴巴子,主人稍一反抗一群小丘八便如黑風洞中的小妖怪一樣撲上去,掄起老套筒一陣猛夯,三下兩下將人撂翻在地,氣勢洶洶,邪惡異常。更兼一群人把個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砰砰朝著屋頂亂放槍,打得瓦片子亂飛、土坷垃亂跳。一時間,槍聲大作、哭爹叫娘之聲頓起,幾乎沒費什麼口舌,三家人便哭哭啼啼背上糧食乖乖上山躲避去了。
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鐵錘邪邪地笑了:“狗日的,三句好話不及一馬棒。”說罷,一行人興衝衝回來交差。
有了昨晚丟東西的教訓,加上白天那一陣槍聲打得賊蠍虎,二狗總有些擔心。晚飯後,各班除了原有的固定哨外,村口的樹林裏及半山腰上還放了潛伏哨和遊動哨,並似模似樣安排了夜間查崗的執星官及口令回令。
備補兵正規的名稱應該是所謂的“學兵”。和平時期,沒事兒的時候也發幾杆爛槍走走步子練練隊列,偶爾也荷槍實彈拉出去打打野外摟摟火,為將來做炮灰打點基礎。但那畢竟需要勞師靡餉開支花費,絕對比不上將備補兵當作會說話的牲口一樣使喚來得劃算。各武裝集團訓練各自的備補兵也就是做做樣兒應應景,並不實打實訓練學兵什麼軍規條例和作戰技能,因此學兵們大都隻學了點皮毛,各種軍規條例全憑個人平時的悟性來學習,而真正的作戰技能要靠自己在將來的戰場上獲取。
所以,像今天這樣煞有介事的場麵他們還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當二狗帶著幾個班長巡營瞭哨時,大夥都神情炯炯興致很高,挺胸抬頭、立正敬禮,動作做得一絲不苟,刹那間直覺得自己成了真正吃糧的軍爺。
除了南京會戰,二狗以前從沒有單獨帶兵的機會,這種體驗對他來說也是絕無僅有的。而南京會戰的時候,他什麼也顧不上細想,隻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弟兄們帶出險地。現在大不一樣,這裏雖和鬼子近在咫尺,但至少目前很安靜,於是他便有閑心體味這種令行禁止、一呼百諾的氣勢,覺得煞是過癮。隱隱間,他甚至生出一種金戈鐵馬顧盼雄飛的感覺。
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沒上過學卻可以識很多字,他們沒當過兵而天生就會打仗,這就是所謂的天賦。二狗家貧少孤,沒上過一天學,但個人天分很高,許多事情看過經過一遍便能牢記不忘,過後照葫蘆畫瓢蠻像那麼回事。在備補兵這樣一種牲口一樣艱苦綿密的勞作生活中,他居然照貓畫虎鸚鵡學舌識了不少字,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跟誰學的。連猜帶蒙,現在他已經能基本通讀《水滸》《三國》《精忠說嶽》了,至於《三字經》《百家姓》《幼學瓊林》等低級讀本對他來說如同喝涼水一樣簡單。
最可怕的是,他有一種穿越複雜算術過程突然看到計算結果的能力。例如,苟騾子經常念著口訣打算盤,他那邊七七八八的口訣聲還沒落地,這邊二狗的答案已經應聲而出,往往驚得苟騾子半天合不攏嘴。他從來就沒有學過算術,他是通過什麼方法算出來的?苟騾子怎麼也想不明白。有些抄抄寫寫的事情苟騾子常找他去代勞,因而苟騾子在其他備補兵麵前一副狗臉長毛的王八操行,但對二狗卻一直相當溫善,很少對他變顏變色動手動腳。
暫一八七師是一支真正的文盲之師,丘八中識字者不到百分之一,一個連隊能攤上一個粗通文字的文書就算燒高香了。麵對各種往來的軍書命令,不要說士兵了,很多軍官都是狗看星星一片明。若放到正規連隊裏,像二狗這樣認識幾個字的主兒很快就能脫穎而出,可惜他還小,可惜他隻是個備補兵,他根本沒有施展的機會。苟騾子隻能找他幹活,卻不能給他一個正經文書職務。備補連沒有文書,隻有會說話的騾子。
也許在軍營裏時間長了,二狗過早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外表石頭一樣冷硬,十七歲的年齡,言行舉止倒有二十七八歲的火候。更重要的是,他在苦水裏泡過、血火中浸過,火線上真正開過槍摟過火,小小年紀便曆練得膽大、心細、眼活、手狠,果敢而決絕。
還在巢湖駐紮時,師部警衛連一個老丘八借酒撒瘋,一腳將一個十二歲的備補兵當場踢暈過去,娃娃兵們看在眼裏隻敢怒不敢言。這個老丘八是個不折不扣的壞種,經常找茬兒毆打備補兵,上手就往死裏打,不見血不罷手。
打翻了一個,老丘八似乎仍不過癮,又薅住另一個備補兵連踢帶打,備補兵被打得哀號不已。這時,二狗出公差回來了。
隻見他不慌不忙走了過去,掏出煙卷覥著麵皮給老丘八敬了一支煙,也不知他和老丘八說了些什麼,兩人便勾肩搭背向營區後麵的湖邊走去。不大工夫,二狗便一個人獨自回來了,氣定神閑麵無表情,隻是左手的虎口上平添了一道巨大的血口子,傷口血肉模糊筋肉爆翻,像張開的蛤蟆嘴一樣。
鐵錘是二狗的鐵杆走狗,見狀很是詫異,忙迎上去問手怎麼受傷了、老丘八哪裏去了,二狗瞪了鐵錘一眼沒吭聲,凶狠的眼神嚇得鐵錘哆嗦了一下,再不敢多嘴多舌,一聲不吭撕了一片布條替他包紮好傷口。
不久,警衛連傳來消息,那個老丘八失蹤了。警衛連的人都認為這廝肯定是開小差跑球子了。備補兵們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估計是二狗把那個老丘八給弄死了,但誰也沒看見當時的場景,殺人可不是鬧著玩的,亂說不得。何況他是替弟兄們抱打不平,自然也就沒人敢出去亂說。
事發後,二狗沒事人一樣天天去師部執差伺候,天天和警衛連的人照麵,該怎麼地還怎麼地,從師部抓撓點油水大的殘羹剩飯回來,和以前一樣兌上水煮一鍋叫來弟兄們一起開葷打牙祭,神情舉止和往常一般無二,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穩得令大夥肝花兒暴顫。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在這些天性未泯的少年兵眼裏,二狗渾身上下便充滿了一個“義”字。
一個“義”字奠定了二狗在備補連說一不二的地位,而他身上那種可怕的沉穩和狠辣令弟兄們敬畏。大夥對苟騾子可以陽奉陰違,哪怕挨頓臭揍都無所謂,但對二狗卻一點也不敢虛意應付。在備補連這個圈子裏,鐵錘是人見人怕的霸王,飛揚跋扈囂張異常,但在二狗麵前,他隻是一隻聽話的叭兒狗,從不敢在二狗麵前齜牙咧嘴。其實二狗很少要求弟兄們幹什麼,更多的是他在替弟兄們遮風擋雨,所以他是備補連實際的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