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雲詭波譎(3 / 3)

攻必克,戰必勝,我們是虎賁備補軍——

……

這首歌原本是國軍第一師軍歌,最後一句應該是“我們是虎賁第一師”,娃娃兵們淘氣,理所當然地給篡改成“我們是虎賁備補軍”。歌聲剛剛落地,大夥便嘩地大笑起來,剛才還十分嚴肅的行軍氣氛霎時變得輕鬆愉快起來。

太陽咣當一下落到了山後,暮色像一幅淡淡的山水白描勻慢地渲染開來,氣溫哢嚓降了下去。在一處背風隱秘的山凹外,二狗命令隊伍停下。

“就地宿營。”二狗簡短命令道,“一班埋鍋造飯,其他班搭窩棚。”

備補連長年累月伺候師部的行宿,搭窩棚挖野戰炊灶早練得爐火純青。山上到處是鬆樹藤條,不大工夫,六個高大寬敞的窩棚便搭好了,這些窩棚都麵對崖壁背對山凹口,這樣可以避免山風灌進來。盡裏頭鋪上厚厚一層細鬆枝便是地鋪,緊靠著窩棚口用石塊壘成一圈兒,睡覺前把大量的篝火灰燼盛進去,那些還未完全燃盡的火燼源源不斷向窩棚內釋放出熱量,相當於一個臨時木炭火爐,驅寒保暖還不嗆人。

一下午趕了幾十多裏山路,大夥著實有些累了。吃罷飯,大夥早早睡了。

瞅著自己腳上那雙齜牙咧嘴的單軍鞋,鐵錘絕望地說道:“完蛋操的,明早隻好捆在腳上走路了。”

二狗從自己的被包裏抽出一雙布鞋遞過,鐵錘瞅了一眼:“太大,不合腳。”

“你不會把鞋後幫縫上兩針?”二狗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老丘八們有句口歌,‘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既然當了兵,生死腳注定’。行軍打仗全憑一雙腳,腳就是咱們的命,鞋就是咱們的馬,記住嘍。”

鐵錘歎了口氣,用羨慕的口氣說道:“還是三團的王八蛋們混得好,清一色翻毛皮鞋。”

“什麼?”二狗有些吃驚。三團是尋隙轉進,一時半會兒從哪兒弄來那麼些翻毛皮鞋?

“你沒注意?”

“我隻注意王黑虎了。”

“我倒是一直在看他身後的丘八們,他們腳上穿的都是牛皮底子的翻毛皮鞋。”

“你沒看錯?”

“絕對不會。”

“看來真他媽有點邪性了!”

二狗閉上眼睛仔細回憶了一下,覺得鐵錘說的應該沒錯。他倆在山上時,遠遠便能看見行進中的三團。一般情況下,部隊清一色都是黑布鞋,幾百個人一起行軍,走起步來黑布鞋上下翻飛,看上去很惹眼,特別是在雪地背景下,這種效果會更加明顯。可他的印象裏卻沒有這種黑鞋翻飛的場景。由此可見,三團的人馬腳上穿的並不是黑布鞋。

看他臉上凝重的表情,鐵錘有些吃驚,問道:“排座,怎麼了嗎?穿翻毛皮鞋有什麼邪性的?”

“國軍隊伍裏哪有穿翻毛皮鞋的?三團從哪裏弄這麼多皮鞋?”

“這有什麼奇怪的?你別忘了,三團原來大都是土匪,弄不好是中途趁亂砸了哪家皮鞋廠。”鐵錘笑了,搖著腦殼玩笑道,“自打從南京撤回後,你的膽子越來越小了,不是懷疑這就是懷疑那。”

“你狗屁都不懂。”二狗若有所思地擺著手,“你要不說皮鞋我還沒有這麼多想法,你一說我便想起許多事兒來。”

“什麼事?”

“第一,外麵的平原大道上全是日軍,天上的飛機飛來飛去,三團怎麼能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行軍,他們難道不怕被日軍發現?第二,王黑虎和那兩個尉官之間說話的神態很奇怪,孫子似的,不像他平時的操行。第三,明明知道咱們在葫蘆畈接應他們,咱倆出現時三團的丘八們反應也太敏感了,總感到他們有些怪怪的,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我操!你的意思是……?”

“你先別打斷我,我說完你再插話!”

“行行行,你快說!”

“第四,咱倆一出現,他便大步迎上前來,這也很不合常例。隊伍裏最低等的大頭列兵都知道在備補兵麵前擺譜,一個堂堂的陸軍上校怎麼會主動走過來和備補兵說話?王黑虎這樣做,分明是不想讓咱倆靠近他身後的隊伍。第五,王黑虎的神態雖然看上去很親熱,但三言兩語便轉身離開,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跟咱說,分明是想把咱們趕快打發走。第六,就是這些來曆不明的翻毛皮鞋了。”

“媽的,有鬼!難道他身後的隊伍是一群東洋鬼不成?”

“也不對,他身後要是東洋鬼,他就是東洋鬼的戰俘。東洋鬼好像不留戰俘,他們對待戰俘就一個字:殺!”

“沒錯!三火就是從南京下關碼頭屍堆裏爬出來的,我的個乖乖,戰俘們被屠了個幹幹淨淨!如今他還天天鬼哭狼嚎做惡夢哩。”

“媽的,明明這麼多邪性事,我們卻捋不出個道道來。”

“王黑虎不是給他老子寫了一封信嗎?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打不開,火漆封得很死,除非把信封撕了。”

“那就算了,萬一真是軍事機密,到時王一槍那王八還不把咱倆斃球子了。”

“算了算了,也許我們把事情想左了,睡吧!”

鐵錘躺倒便睡,不一會兒便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二狗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裏一直翻騰著白天的事情。那些大皮鞋的影子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裏翩翩而飛,怎麼趕都趕不走。半夜時分,聽見外麵哨兵換崗的問答時,他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後半夜時,兩聲沉悶的槍響突然破空而起。子彈劃過夜空時淒厲的嘯音在靜寂的山穀中顯得極是驚心突兀!二狗激靈打了個寒顫,一骨碌爬起來抓槍在手。睡得正香的弟兄們全驚醒了,黑暗中,大夥相互低聲詢問著。

哨兵匆匆探進腦殼:“排座,有動靜!”

二狗命令一聲:“有槍的跟我來,其他人悄悄待命。”

來到外麵,黑黢黢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二狗訝異地看了兩個哨兵一眼。

倆哨兵有點不知所措,頓了頓,一個哨兵方指著凹口外黑影幢幢的山棱說道:“剛才山棱那邊好像有大隊人馬經過,火把將半邊天都映紅了。”

另一個哨兵補了一句:“真他媽邪了鬼了,剛才明明動靜很大,怎麼這會兒一點聲息都沒了?”

“山棱頂上還是山棱那邊?”

“我們沒看見火把,隻看見火光聽見聲音,應該是山棱的另一邊。”

山棱那邊的峽穀裏還有一條山道,是個小道,隻是藥農和獵人隨意踩出的一條便道,路很不好走,根本不適合大隊行軍,不過這條小道最終也通往劍木峽。

二狗略鬆了一口氣:“你們不該隨意放槍!我們本來很隱蔽,現在反而暴露了。”

“大半夜的,突然冒出一支鬼裏鬼氣的隊伍,我倆有些發毛,喊了幾嗓子便忍不住摟了一火。”

寒星寥落,幽碧墨藍的天穹顯得很是深邃神秘。深夜的山穀裏,那些未化的積雪在山坡及樹幹上斑駁出奇奇怪怪的圖案,似乎處處都布滿了不懷好意的眼睛。一陣怪風從山穀裏猛然竄過,樹林裏發出嗚嗚低叫,仿佛無數妖魔鬼怪藏於其中磨牙蹭爪。

走,還是不動聲色地貓在山凹裏不動?二狗緊張地思索著。無論什麼情況出現,己方身處相對隱秘的小山凹裏,至少身後及左右兩翼沒有威脅,隻要守住凹口便能保證暫時安全,至不濟還可以順著山凹後麵的山坡向山上撤離。現在情況不明,驚慌失措地在黑咕隆咚的山地裏亂跑反而更危險!一動不如一靜。

“你聽!”正在沉思,哨兵陡得低聲驚呼,“山棱上有動靜!”

二狗倏地張目望去,對麵的山棱上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傳來,寂靜的夜空中這種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分明是山棱林中的積雪枯枝被某種動物踩壓時發出的聲音,聽聲響數量還不少。看了半天卻什麼也看不見。山上的林子太密了。

“別慌!”二狗低聲叮囑道,“咱們在山凹裏,目標很小,外邊不容易發現我們。”

娃娃兵們很容易受到鼓勵,二狗穩穩的神態不經意間向他們傳遞出一種信息,大夥緊張中帶著一絲興奮與好奇。

對麵山棱上的聲響忽然再次靜止下來,他(它)們似乎停下了腳步。

二狗暗忖,他(它)們應該正向這邊一帶偷窺觀察,或許他們還想下來。上山容易下山難,林中的積雪會讓他(它)們腳下沒根,從對麵的山棱上下來將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一不小心便會滑落下來。陡峭幽深的山穀在黑夜裏如同怪物張開的血盆大口,猙獰而令人心悸,看樣子他(它)們有些畏難了。

果然,一陣過後,他(它)們便折回頭下山去了。正如二狗預料的那樣,下山時他(它)們遇到了麻煩,不時會有驚呼聲傳出,大概是滑倒時忍不住發出的。

“是人!”二狗目光炯炯地看著大夥,“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們現在安全了。”

警報解除,大夥便又分頭睡下。寂靜的山棱那邊終又響起了大隊行軍時那種腳步聲與衣袂摩擦時混合出的沉悶聲音,這種聲音漸行漸遠,一袋煙的工夫過後,山地再次恢複了靜寂。

二狗再沒睡著,在大夥麵前的沉穩並不能代表他內心真的很安靜,山棱那邊神秘的夜行隊伍令他很是不安。

第二天的行軍幾乎是馬不停蹄一路小跑,中間再未停下埋鍋造飯,大夥隻在緩行間啃了幾口餅子打打尖。誰都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不用催,兩條腿便上了發條似的猛跑。天黑時分,不想竟追上了師部。

二狗極為吃驚,按照他的估計,六七天過去了,大部隊至少應該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沒想到隻走了一半。

按照王黑虎的吩咐,他一到駐地便帶著信去了王一槍那裏。王一槍的副官牛皮哄哄擋住了他,要過信一擺手便把他攆出來了。

二狗在院外愣愣站了很久,總覺得有些事情要給長官彙報一下,但想起王一槍的副官那副高高在上的鳥臉又有些犯愁。找師長去?更沒來由了。憑自己一個備補兵,出氣比屁淡,說話二兩半,哪隻鳥願兜搭你丫?想了一來回,隻好去了苟騾子屋裏。

苟騾子是軍需參謀,近水樓台先得月,天天酒肉不斷。二狗去的時候,苟騾子已經醉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直愣愣躺在床上挺屍,酒氣熏天,鼾聲如雷,加農炮都轟不醒。

二狗有點後悔,早上出發前應該爬到對麵山棱上探個究竟。隻因當時心慌意亂,一門心思想追趕大部隊,硬把這茬給忘了。但話又說回來了,即便苟騾子醒著,自己所說的一切還不是隔著布袋買貓——瞎球猜。那支半夜趕路的神秘隊伍自己並未親眼看見,誰會相信自己?苟騾子一句話便能將自己噎到牆角。

到了最後,他發現自己憋了一肚子的話既沒人聽也沒法說,耷拉個腦殼在苟騾子的屋外默默轉了半天,看看實在沒有什麼辦法,隻好無精打采地回了。

沉重的心思和高強度的行軍讓他有些身心俱疲,他決定不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了。吃了點幹糧往地鋪上一躺,望著黑洞洞的窩棚頂子又發了會兒呆,末了暗中忿忿一聲:操,天砸砸大家!愛他媽咋地咋地。

憤怒過後,疲倦和沮喪迅速將他淹沒在深深的睡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