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麼就夢見了他的學校。夢中的校園比現實中顯得鮮豔多了。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顏色,如夏天裏的公園那般明麗。內湖不再是小小的一潭凝綠,而是變得汪洋恣意,浩渺一片,可以把他的視線帶得很遠很遠。
而那座原本高大宏偉使人相形自慚的禮堂,在冥冥中卻又成為一個親切平易的背景。
他站在禮堂的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同學和老師的麵孔都似曾相識他自己的聲音像穿透星夜和曠野般的空冥動人。他知道自己是經過艱苦訓練才能朗誦得如此傳神!
歐慶春和她的父親也夾在人群中,嚴肅地傾聽。還有他自己的父母,還有盧林東和鬱文渙,還有一群麵目友善表情莊嚴的警察。這麼多親朋好友藏在人海之中被他一發現,激勵著他把每一個詞都念得充滿情感和酸楚。
"……我們的祖國有悠久的曆史,燦爛的文化,壯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然而,我們中華民族在漫長的生存曆程裏充滿了災難、坎坷,危機和厄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成為我們中國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遺傳。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恒的精神!……"
朗誦的配樂還是那支鋼琴協奏曲——《黃河》。那行雲流水,氣勢磅礴的音樂在耳畔滾動著,讓他的每一句朗誦都顯得蕩氣回腸,撼人心魄。當《東方紅》的旋律奔騰而起,把全曲推向高潮時,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他覺得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表了波瀾壯闊的中國,代表了每個中國人的振奮和苦難,往昔和覺醒。
這種力量和激情使他心潮起伏熱淚滾滾,他一發不可收拾地號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著黑暗中這個殘破的家,聽著自己像患了癆病一樣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算不算為了祖國而獻身呢?他為什麼哭了?為什麼醒來後依然不能止住淚水?他抱著一團被子抽泣得全身疼痛。在這覆蓋了芸芸眾生的暗夜中,是不是隻有他醒著?有誰還會陪伴他想著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沒有。在所有人的眼裏,他隻是一個墮落的吸毒者!是夢中的演講詞把他感動了,也許隻有祖國這個母親會知曉他的傷口,默默地在心裏疼他。夢醒時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國是誰?誰是祖國?是黨和政府嗎,是公安局嗎,是腳下這塊土地嗎,是遍布城鄉每一個角落此刻都在沉睡著的十二億人嗎,是一個包羅萬象,涵納古今的概念嗎?無論祖國是什麼,他都渴望著撲向她的懷裏。他想哭訴,想被愛撫,想有人來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個人代表祖國母親,在他耳邊輕輕地低語幾句……他想,那個人應該就是慶春!想到慶春他知道自己這回肯定是不被原諒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雨,那人冬的小雨纖細無聲卻有徹骨的寒意。慶春叫了出租車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臨出門前把手槍帶在了身上。他懷疑這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像押送一樣。慶春的父親在他走時竟沒有和他說一句告別的話,隻是和慶春附耳低語幾句,慶春點頭對父親說不會的你放心吧。
路上慶春一言不發,肖童當著出租車司機的麵也沒有講話。司機在車上放送著一盤聖誕歌曲的磁帶,一路上的音樂因此帶著一種童話般的祥和,讓人的思緒突然飄離了現實。出租車把他們拉到肖童家附近的街道上,慶春對司機說師傅就是這兒,在這兒停吧,車停後她把門拉開,示意他下車,自己則是不準備下車的樣子,肖童說:"慶春你下來一下,我要和你解釋。"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來了,付了司機錢,說師傅你不用等了。
出租車開走了。他們站在清冷濕透的馬路旁,遠處的街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細長。北京的聖誕節都集中在那些豪華的飯店裏,聖誕老人不會駕著梅花鹿把過節的氣氛帶到這些無關緊要的街道上。在這些街道上,小雨似停未停,天冷得要命,但沒有風。
肖童說:"慶春,我跟你說過是他們逼我吸的,是他們考驗我是不是真的還在吸。我不吸他們就會懷疑我,也懷疑李隊長。"
慶春麵無表情地說:"你知道嗎,吸毒的人,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謊。"
肖童說:"我沒有撒謊,我幹嗎要對你撒謊?"
"對我?你對我撒的謊還不夠嗎!"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審問他們。看我說得對不對!"
"不用問我也知道是他們讓你抽的,讓你抽你就抽嗎?你對我的保證,你發的誓,這麼隨隨便便,就都不算數了嗎?"
慶春的眼裏淚光閃閃.肖童心裏亂得不知應該怎樣解釋清楚。他想試著從頭說起:"歐陽蘭蘭開始問我的時候我就說我還吸,後來他們就讓我吸,我要是不吸他們就會認為我說話不老實……"
但慶春這時心情激動得聽不進去,"你別再找借口了,你怕他們說你老實,那麼你對我們老實嗎?你和李隊長說過這事嗎,你和我說過這事嗎?你剛才在飯桌上還在撒謊。他們說你素質差我總是維護你,我弄不清我怎麼就這麼相信你!"
慶春的口氣激憤難平。淚水也順著臉頰流下來,越流越不可控製。她雙肩抽動,雙手捂臉,往黑暗中走。肖童想抱住她,她說:"你鬆手!"肖童鬆了手。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等她哭完,等她平靜了,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會戒的。"
慶春深深地吸著氣,說:"肖童,咱們恐怕是沒有這個緣分了,你知道,我要是決定跟你好,那是要下很大決心的。我的同事都會奇怪,我的家裏也會反對,因為我們的年齡和經曆,差別太大了,很多人會說三道四的。我承認我喜歡你,但你連最起碼的做個正常人的能力都沒有,我們今後怎麼能生活在一起。你也該為我想想,我們組織上,還有我爸爸,就是再通情達理,也不可能答應我和一個吸毒成癮的人在一起,這不現實!"
肖童預感到自己剛剛抓住的這個五彩光輝的氣泡就要破滅了,他不曾想到過這一切剛剛開始就大勢已去。他懷著一種被遺棄的淒涼苦苦哀求,而語言卻幹枯得隻有一句:"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慶春抬眼看著他,他的表情現出令人憐憫的淒苦,她忍不住用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張清瘦的臉,摸得那麼輕柔,輕柔得肖童五內俱焚。慶春說:"肖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為我們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你是為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我本來一直相信你的毅力,我以為會有一個奇跡,也許我是難為你了,強求你了。以後我會好好地謝你,幫你的,可我也希望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一種最普通最普通的幸福。我沒有過高的要求,我隻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庭。"
肖童痛哭失聲:"我隻想要你,我隻想要你!"
慶春的淚水再一次忍不住噴湧出來,她說了句,"你保重!"便轉身向街的對麵跑去,她攔住了一輛剛巧駛過的出租車,那出租車的車門砰然關閉的撞擊,透過濕氣逼人的夜霧,刺進肖童的耳膜,車輪軋碎了地麵上凝結的雨水,帶著沙啞的聲音,越來越遠。肖童的眼淚凝在臉上,聽著那聲音直到消失。他一個人坐在濕漉漉的馬路沿上,不想回家。偶有騎車路過的行人回頭看他。他目光呆滯如木偶一樣,在路邊無動於衷地枯坐,對過往的一切全都麻木不仁。
在這個窮途末路般的寒冷的雨夜,他居然做了那樣一個色彩明麗而又慷慨激昂的夢。醒來時他還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情。清晨照常來臨,太陽依然升起。他躺在床上,腦子裏似乎已經晝夜不分。對海洛因的需求又成為全身每一條肌肉的唯一渴望。
但他想,他還是得戒,非戒不可!他咬牙切齒仰麵而臥,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把痛苦拉長,他靠著意識裏歐慶春的越來越模糊的麵容拚命頑抗,一秒一秒地計算著能不能熬過七十二小時。為此,他不惜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和626膠囊,但它們似乎不起一點作用。他度日如年地耗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
是歐陽蘭蘭來了。她看見開門的肖童吃了一驚。她問你怎麼了,這平安夜你是怎麼過的,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肖童沒有說話,返身又躺回到床上。歐陽蘭蘭明白了什麼似的,問:"你沒煙了?"
他說:"我想戒。"歐陽蘭蘭說:"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你一個人怎麼戒得了。"她坐在肖童床邊,說:"跟我出去玩兒兩天吧,等你身體養好一點,我送你到國外那些條件好的戒毒醫院去,聽說沒有什麼痛苦就能把毒戒了。"
歐陽蘭蘭甜蜜的話語如同在他身上注射了一針腐蝕劑,頓時將他與毒癮殊死抵抗的意誌腐蝕幹淨。他從床上掙紮起來,打開櫃子裏的抽屜,取出金盒取出煙,如饑似渴地抽起來。抽完一支,意猶未盡,又把昨天剩下的半支也抽了。全身立時感到血脈通暢,筋絡舒展,皮膚不再痛癢,頭腦也爽然清醒起來。但清醒之後的自責和矛盾又襲上心頭,他克製不住哭了起來。歐陽蘭蘭問他怎麼了,他壓抑著發自肺腑的號啕,萬念俱灰地說:我這輩子完了。
歐陽蘭蘭從身後抱住了他,說著許多安慰的話,他對她的懷抱沒有拒絕,此時孤兒般的心情使他對一切溫暖都喪失了排斥的能力。如同一個毒癮發作的人對毒品的渴望一樣,他明知道正是這個女人打折了他的腿又送來拐棍,但還是感激涕零地接了。
歐陽蘭蘭抱著他,說:"明天我要到外地去休息一段時間,你跟我一起去吧。"
肖童搖頭,"我哪兒也不想去,我隻想一個人安靜地呆著。"
歐陽蘭蘭說:"我跟你說實話吧,他們還是不放心你的那位於老板。他們已經和他約了明天見麵,他們讓我明天出去避一避,以防萬一。他們說讓我帶著你去。"
肖童擺脫開歐陽蘭蘭的纏綿,疑惑地站起身來,"為什麼?"
歐陽蘭蘭仰臉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拿你當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