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必然地,她夢見了金山嶺。
金山嶺還停留在落葉的深秋。滿山的荒林萎草,風凜冽而蕭瑟,吹散了稀薄的涼霧,也吹幹了清晨的那一點點濕潤,於是深秋的司馬台就比任何時候更透出一份老到與成熟。但是當太陽冉冉升起,寒秋的淒涼和蒼茫便倉皇地退避三舍。初升的太陽是多麼讓人振奮啊!一草一木都點染出欣欣向榮的昌盛,這使她用充滿希望的心情毫不費力地向上攀登。斑駁的長城在山嶺中沉著地出沒,陽光給它帶來明亮與色彩,也帶來陰影。陰影更加凸現了長城的險峻和雄勁,也讓你看到那些悲壯的殘缺和銷損。這殘缺和銷損不僅暗示了生命的規律,同時也展覽了死亡的美麗。
她不覺得一點冷,一口氣爬到了頂峰。從這裏她再次看到了千古大險古北口,看到了瘴氣空蒙的霧靈山,看到了碧水晴天的密雲水庫和若隱若現的北京城。她想歡呼,想笑,卻發現自己有點孤獨。
她沒有看見肖童。
她驚醒的時候才想起肖童還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躺著呢,身上蓋著白布,和她一樣的孤獨。她早上趕去的時候,短暫的搶救剛剛結束。醫生拿了死亡鑒定書要求單位裏的人或者死者的親屬簽字,市局的同誌推給省廳,省廳的同誌正在猶豫,她來了。
省廳的同誌說:"哎,你來得正好,這裏有個字,得你來簽。他算是你們的人吧,我們簽不太好。"
她問:"人呢?"
答:"已經送到太平間去了,送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她說:"我要看看他。"
省廳的同誌遲疑了一下,還是幫她聯係了醫院的工作人員,帶她去了太平間。
太平間裏空空的,隻躺著他一個人。省廳的同誌擔心她是女同誌,見了死人會害怕,因此主動幫她把蓋在肖童身上的白布掀開,讓她看了一下臉馬上又蓋上,而她卻說:"麻煩你們,在外邊等一下好嗎,我想單獨陪他坐一會兒。"
省廳的同誌和醫院的工作人員麵麵相覷,好半天才用一種理解的表情,對她的膽大無畏和與死者深厚的同誌感情給予了敬佩,默默地退到門外去了。她坐在肖童的身邊,自己輕輕地把白布拉開。肖童的臉上安詳而平靜,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痛苦和恐怖。這使她回憶起天橋樓梯上槍響前的瞬間,肖童也是這樣坦然。他麵對那歇斯底裏的槍口,還向歐陽蘭蘭平靜地說了句什麼。他說了句什麼?是說他的孩子嗎?
也許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死,也許他想到了卻迎著死而去。這個場麵逼使慶春想到了昨晚,在白天鵝賓館的客房裏,他最後一次抱她時已經說了絕望的話。他說他知道和她已經沒有了緣分,她不敢再想他是不是因此才視死如歸!
此時,肖童栩栩如生的麵容竟給了她一個幻想,她讓自己感覺他沒有死,隻是他太累了睡得很深。他在白布下的身體是赤裸的。她沒有去看他胸前的傷口,她怕血腥破壞了他的寧靜和純潔。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捧在自己的掌心裏。他的手有些冷,但還是柔軟的。她輕輕撫摸著那隻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她的淚打濕了他的手,她用自己的嘴唇又替他擦拭幹淨。在這個大地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互相擁有著彼此,這一刻竟是如此地纏綿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