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剛從師父家裏出來時,我就確定自己是喝醉了。
我一個人從師父家裏出來,我的腰間懸掛著無名,腳步也有點踉踉蹌蹌了。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快到家了。
這時,我的身後卻突然飄出了一陣風。根據我一向練武的感覺,我馬上判斷,這是一股勁道很大、而且來意不善的風,並且還是針對我身體某一部位的風。所以,在身體都還沒轉過來的情況下,我就立刻將無名用力向後揮去。接著,就聽到了“當”的一聲碰撞,然後就是一種兵器落地的聲音。
我馬上掉轉了頭。一個人影卻向我撲了過來。我緊握著無名,心中想也沒想,一招我也練了近十年的“五嶽刀法”就使了出去。
我使的無名是劍。但我練的卻是刀法。
倏然間,劍就朝著向我撲來的人影揮去。
人影卻在還離著我的劍還有幾公分距離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但我的劍卻已無法再停了下來。
轉瞬間,我的劍就要直直地刺在了黑影的身上。
而在我離開師父的家,師父把送我出來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我側過身望著他的眼睛,他卻馬上就將頭轉了過去。我也就沒問了。加上剛才喝下的酒精已經在體內發揮出了作用,舌頭也的確很難伸直,我便也不想再問。師父最後拍了拍我的後背,就進了裏間。我強忍著一股強烈的想嘔吐的yu望,恭恭敬敬地看著師父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才跨出了門檻。
師父是我所最尊重的一個人。長這麼大,我還從來都沒有像尊重師父一樣尊重過其他的人。不過說老實話,這老頭也確實值得尊重。他在這個刀光劍影的社會裏混了已經整整四十個年頭了,現在雖說年近五十,卻一直都沒有在各種湍急的漩渦中翻過船,哪怕是一丁點的意外,也沒有出過。我八歲時就跟著他,在之後十餘年的時間裏,更是親眼目睹了他處理各種各樣江湖事態時的從容自若。即使是很緊急的事,到了他這裏,也往往會被他瞬間就消滅在無形之中。他這種遊刃有餘的,讓我很是佩服。佩服久了,自然就成了尊重。
而我對老頭的尊重,也還包含著一點點的私心。不過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隻有那麼一點點。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如果說要怪的話,就隻能怪我自己從小就是個孤兒。當我開始記事時,對親戚中包括的所有成分,諸如父母、兄弟、姐妹等等就沒有過任何的概念,更不用說所謂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了。我的記憶裏,在遇到師父之前,我的使命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流浪,不斷地流浪,不斷地從農村到城市,又從城市到農村。我是八歲時遇上師父的。在我八歲以前,我走過的地方,甚至比我以後十年走過的都還要多。
但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遇上師父的時候自己就是八歲,而不是七歲或九歲,亦或更多或更少一點?這在我心裏一直是一個謎,在師父的心裏也同樣是一個謎。師父還清晰地記得第一天見到我時的情景。那時我正在同幾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流浪小子髒兮兮地蹲在街口,望著一個穿著整齊,年齡也和我們相仿,但卻長得胖乎乎的小子吃著手中的一隻雞腿。在望著那隻雞腿的時候,我們幾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汪洋恣肆的口水。我們不住地擦著嘴,眼睛卻始終都一動不動,直到我把自己僅有的半隻袖子都擦濕了,那可惡的小子卻還在我們的麵前晃悠著。這時,我的心裏就突然升起了一種不太光彩的念頭,我已有了想衝上前去從那小子手中搶過雞腿的衝動。念頭一閃,我幾乎就要下定了決心。因為那雞腿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於是我就在嘴裏開始默默數數:一、二、三……
可就在我還沒數到七的時候,一隻大手就把我拎了起來。我猛然一驚,馬上就把注意力從雞腿身上收了回來。我一看,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拎住了我。那人把我的衣服後領抓住後,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時,就又用一隻手托住了我的胯,將我的臉孔向下,就地旋轉了幾圈。在我感覺到有點頭暈的時候,他及時地把我放了下來,然後“嗬嗬”地笑著站在了我的麵前,說,小子,幾歲了?
我已經被轉得有點受不了。但我現在卻還記得,當時我是連想都沒想,張口就說:“八歲了!”
那大漢馬上說:“八歲?不錯,不錯。想吃雞腿嗎?想吃就跟著老子走!老子馬上給你買!”
當然,我是想吃的。於是我就立即邁動了自己的腳步,跟在了他的身後。雞腿的誘惑使我也忘掉了很多東西,包括最基本的警惕性。不過在我跟著他走了幾步之後,我還是停了下來,看了看我身後的那一幫小夥伴。在我的記憶裏,從小他們就和我在一起。現在卻突然要與他們分開了,哪怕是短暫的分開,我也還是有點舍不得。那大漢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態,又一把將我拎了起來,放在了他的肩上,說:“看什麼看,自己有吃的就不錯了,還管哪麼多?”
就這樣,我就跟著了大漢。那大漢,也就是我後來的師父,我一直尊稱為老頭的那個人。
從八歲起在老頭家到現在,倏然間就也走過了十多個年頭。這十幾年過得真快。我已馬上就要滿二十了。說真的,我過得很滿足、也很舒適。這裏的日子,比我在流浪時不知要安逸了多少倍。整天跟著師父,不愁吃不愁穿的,還經常都有小時候連做夢時也渴望得到的雞腿吃。所以對我來說,這簡直就像到了天堂。猶其讓我感到驚喜的是,師父家雖然住在農村,卻從不種什麼地。但即使不種地,家裏也從來都是過得比較殷實。我也曾問過我師母,為什麼我們家不種地卻照樣有吃的?師母每次在我問的時候,都笑著說:“不種地?你師父不是每年都要出去一兩個月嗎?你認為他是出去玩呀?他是出去做生意。正因為你師父做生意,我們才有吃的!”師母說著,每每都會用她那細細的蔥花指在我的腦門上戳一下,然後又說,“不做生意我們吃什麼呢?”這時,師母手上的各種顏色各種形態的首飾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的聲音。
我也的確記得師父一般每年都是要出去一段時間的。而且出去的時間長短也不一樣。有時是一個月,有時是兩個月。並且每次都是空手出去,回來時卻至少要拎著滿滿當當的好幾個包裹。有時甚至還是十幾個包裹。包裹多的時候,還往往會雇一個車拉著回來。
每次師父一出去,我就陪著師母在家裏等師父。師母是一個性格比較潑辣、敢說敢做的女人。她比師父要小十多歲。但兩人卻好像並沒有因為年齡而產生什麼隔膜。相反,在我的眼裏,師父和師母兩人還非常的好,非常的恩愛,很多時候甚至好得就像是一個人似的。年齡在他們之間似乎並不是什麼問題。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而在我確定自己喝醉了的那一夜,是師父今年又決定出去做生意的前一夜。
那一夜,師父叫師母炒了好多好多的菜。菜把桌子都擠滿而放不下了,弄得我們在吃飯時都隻能用手拿著自己的飯碗。因為桌子上也實在再也放不下其他的東西了。師父在吃飯時很高興,還從地窖裏拿出了一瓶據說已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老酒。師父說那酒的年齡比我都大。我聽了就對那酒有了一種想親近的yu望。我是從來不會懷疑師父說的話的。他說那酒的年齡比我大,那就是比我大。而且師父說的時候,師母也在一旁微微點頭,顯然師父說的更是所言非虛了,因此我就更沒有了懷疑的理由。而一個人對比自己年齡大的東西往往都是充滿了好奇的。我也如此。那天晚上我就對那瓶酒充滿了好奇。我一直盯著它看,從師父把它從地窖裏拿出來一直到我從師父手中接過並把它放到了桌子上。我的目光甚至有一點從好奇轉向貪婪的趨勢。這一點師父當然看出來了。所以,當我們圍坐一團準備吃飯時,師父就突然對師母說了一句話:“小紅,多拿一個酒杯,讓阿恨也和我喝一杯吧。”師母對師父的話是從來不違背的。聽了師父的話,她莞爾一笑,就轉身到廚房裏給我多拿了一個酒杯,然後就為師父和我斟上了酒。
其實,這晚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酒這東西。跟著師父這麼多年,我以前也曾私下偷偷喝過那麼一丁點。但每次喝都隻是啜那麼一小口。而且因為怕被師父師母看到,所以每次都是異常的小心。因此也就沒有哪次真正地喝出了酒的味道。而今晚是師父主動叫我喝的。因此我也就很是放得開。我發覺,這珍藏了二十多年的、比我年齡還大的酒就是與其他酒不一樣。它比我以前偷喝的那些酒可好喝多了。以前偷喝的酒,怎麼喝都是辣的,讓舌頭老覺得不舒服。而今晚這酒卻非常的醇,醇中還帶著一般濃濃的香,一下口,就好像有一般甘泉流往了心底,讓人覺得混身舒泰。這樣,在師父的允許下,我頭一次喝了那麼多酒,甚至直到喝醉。
我記得喝酒之前,師父還問過我一件事,就是問我的“五嶽刀法”練得怎麼樣了。因在問之前,師父已允許了我今天晚上喝酒,而我也正在期待著那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酒,所以聽師父一問,我立刻就說:“師父,你放心吧,我也按你的吩咐將五嶽刀法練得得心應手了。”師父聽了我的話,好像也很欣慰,於是也就不再問了。
那晚我幾乎忘記了師父明天是要出遠門去做生意這一件事,我隻是和師父一直不停地喝。直到師父送我出了門,我才恍惚記得師父似乎明天要出門。我想回去給師父說一聲明天走好,看師父的門都關了,加上心中想師父每年都要照例出去一趟的,反正一兩個月就回來了,也就沒什麼必要年年都說再見。因此我就停住了心中的想法,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我跟了師父十多年,卻一直沒跟師父和師母他們住在一起。但我住的地方離師父他們住的地方也不遠,最多也就是十多分鍾的距離。我住的地方也是師父家的,在我來師父家之前師父就已修好了它。房子與師父住的比起來,是顯得很小,而且隻有兩間房,但修得卻很不錯,很結實很牢固。對一個從小在外流浪的人來說,隻要能遮風避雨,那也就算是到了天堂了。而且這還是我自己一個人住。這對我來說,在早先是連做夢都沒夢到過的。
房子在師父所住房的東南邊,呈南北走向排列,房子後麵有一大片竹林。我住在北麵的那間房裏麵,南麵房裏也沒什麼東西,隻是擺了一些兵器,而且全是一些練武之人常用的兵器,比如刀、劍什麼的。我跟著師父十多年了,也一直在跟著他練武。我主學的是劍,偶爾也練一下刀呀叉呀的。師父曾說過一句話,說我們練武之人不能僅僅就熟悉一種兵器,而應對什麼兵器都要有一個初步的了解。我覺得他這句話說得非常之好。因此,在他對我說了那句話之後,除了劍,我對什麼兵器,隻要是南麵屋子裏有的,我幾乎都練習過。因為我的時間也很多,師父師母一般也不會叫我做什麼事,這樣,除了練武,就還隻是練武。而且,除了練武之外,我也的確不知道還會什麼。
那夜我一個人從師父的家裏出來,腳步也有點踉踉蹌蹌的。我一個人走,手裏拿著自己一向隨身攜帶著的那把劍。那把劍已跟了我七年,是師父在正式決定讓我學劍的時候在鎮上的一家最大最知名的鐵匠鋪裏打的。我記得師父當時對那鐵匠胡三說:“你給我徒弟打一把劍,一把好劍,差了我可不要。”那鐵匠當時滿臉堆笑,說:“老主顧了,當然會往好往最好裏打。而且,你要的東西,我給你打差過嗎?”果然,僅僅一把劍,就用了胡三兩個多月的時間。兩個月之後,師父就從鐵匠鋪裏把它取了回來。自此之後,它就一直跟在了我的身邊。因我一向喜歡古代的四大名捕,又特別喜歡其中的無名,因此我就給我的劍也取名叫了“無各”。對我給劍取名的一事,師父也沒說什麼,隻是說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反正劍是給你鑄的。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快到家了。無名在我的身後卻一直無聲。這讓我感到奇怪。跟了我好多年了,我覺得無名似乎也和我融為了一體。我高興的時候它就高興,我憂鬱的時候它也跟著憂鬱。有時,當我情緒異常或遇到緊急事情時,它甚至還會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是想給我提醒。但今晚從師父家出來,一直到我住的小屋前,無名卻一直都寂寂無聲,沒有言語。我的頭很沉重,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卻也感到了有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