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幼年作者:列夫·托爾斯泰一 教師卡爾,伊凡內奇 一八XX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我過十歲生日,得到那麼珍奇的禮品以後的第三天,早晨七點鍾,卡爾·伊凡內奇用棍子上綁著糖紙做的蠅拍就在我的頭上麵打蒼蠅,把我驚醒了。他打得那麼笨,不但碰著了掛在柞木床架上的我的守護神的聖像,而且讓死蒼蠅一直落到我的腦袋上。我從被子下麵伸出鼻子,用手扶穩還在搖擺的聖像,把那隻死蒼蠅扔到地板上,用雖然睡意惺論、卻含著怒意的眼光看了卡爾·伊凡內奇一眼。他呢,身上穿著花布棉袍,腰裏束著同樣料子做的腰帶,頭上戴著紅毛線織的帶纓小圓帽,腳上穿著山羊皮靴,繼續順著牆邊走來走去,瞅準蒼蠅,啪啪地打著。

“就算我小吧,”我想,“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驚動我呢?他為什麼不在沃洛佳的床邊打蒼蠅呢①?您瞧,那邊有多少啊!不,沃洛佳比我大;我年紀最小,所以他就讓我吃苦頭。他一輩子淨琢磨著怎麼叫我不痛快。”我低聲說。“他明明看見,他把我弄醒了,嚇了我一跳,卻硬裝作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討厭的家夥!連棉袍、小帽、帽纓,都討厭死了!” ①沃洛佳: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當我心裏這樣惱恨卡爾·伊凡內奇的時候,他走到自己的床前,望了望掛在床頭、鑲著小玻璃珠的鍾座上的鍾,然後把蠅拍掛到小釘上,帶著一種顯然很愉快的心情向我們轉過身來。

“Auf,kinden,auf!……s’ist Zeit.Die Mutter ist schon imSaal!”

①他用德國口音和顏悅色地喊道,然後朝我走過來,坐到我的床邊,從衣袋裏掏出鼻煙壺。我假裝在睡覺。卡爾·伊凡內奇先喚了一撮鼻煙,擦了擦鼻子,彈了彈手指,然後才來收拾我。他一邊笑著,一邊開始搔我的腳後跟。“Nu,nun,Faule nzer!”②他說。 ①“Auf,kinden,aif!……s’ist Zeit Die Mutter ist schon im Saa!”:德語“起來,孩子們,起來……到時候了,媽媽已經在飯廳裏了。”

②“Nu,nun,Faulenzer!”:德語“喂,喂,懶骨頭。”

盡管我怕癢,我還是沒有從床上跳起來,也沒有理睬他,隻是把頭更往枕頭裏鑽.拚命踢蹬,竭力忍住不笑出來。

“他多善良,多喜歡我們,可是我卻把他想得那麼壞!”

我自己很難過,也替卡爾·伊凡內奇難過;我又想笑,又想哭,心裏很亂。

“Ach,lassen,Sie,①卡爾·伊凡內奇!”我眼淚汪汪地喊著,把頭從枕頭底下伸出來。 ①“Ach,lassen Sie”:德語“喂,別碰我。”

卡爾·伊凡內奇吃了一驚,放開我的腳,不安地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做了什麼噩夢?……他那慈祥的德國人的麵孔、他那竭力要猜出我為什麼流淚的關注神情,更使我淚如雨下了:我很慚愧,而且不明白在一分鍾之前,我怎麼居然能不喜歡卡爾·伊凡內奇,認為他的棉袍、小帽和帽纓討厭呢?現在,恰好相反,我覺得這些東西都非常可愛,連帽纓都似乎成了他很善良的證明。我對他說,我哭,是因為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媽媽死了,人們抬著她去下葬。這完全是我憑空編造的,因為我一點也不記得夜裏做了什麼夢。但是,當卡爾·伊凡內奇被我的謊話所打動,開始安慰我、撫愛我的時候,我卻覺得自己真地做了那場噩夢,因此為另外的原因落起淚來了。

當卡爾·伊凡內奇離開我的時候,我從床上抬起身子,往自己的小腳上穿長統襪子,這時眼淚不怎麼流了,但是我所虛構的那場噩夢的陰鬱的想法,卻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裏。照料孩子的尼古拉進來了,他是一個身材矮小、愛好整潔的人,一向嚴肅認真,彬彬有禮,是卡爾·伊凡內奇的好朋友。他給我們送來衣服和鞋;給沃洛佳拿來的是靴子,給我拿來的卻是我至今還討厭的打著花結的鞋。我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麵哭泣;況且,朝陽愉快地從窗口射進來,沃洛佳又站在臉盆架前麵,很滑稽地模仿瑪麗雅·伊凡諾芙娜(姐姐的女家庭教師),笑得那麼開心,那麼響亮,連肩頭搭著毛巾、一手拿著肥皂、一手提著水壺的一本正經的尼古拉都笑著說: “得了,費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請洗臉吧。”

我十分快活了。

“Sind sie bald fertig?”①從教室裏傳來卡爾·伊凡內奇的聲 ①“Sind sie bald fereig?”:德語“你們快準備好了嗎?”

他的聲音嚴厲,已經沒有使我感動得落淚的音調了。在教室裏,卡爾·伊凡內奇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他是老師。我應聲而來,連忙穿上衣服,洗好臉,手裏還拿著刷子,一邊撫平我的濕漉漉的頭發,一邊走進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