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圍攻
“也許那墳墓並不是被人挖開的!”黃汝祥是個心中憋不住話的人,一有了什麼想法,立刻便倒了出來。眾人在午後回到了哈摩族人的村寨中。稍稍吃了些東西後,柳楓四人與索圖蘭等人分別,然後到暫住的屋子裏休息。
不過一上午在恐怖穀裏的經曆使每個人的神經都無法放鬆下來,他們各自陷入了沉思中,直到黃汝祥首先打破了屋中沉寂的氣氛。柳楓等人立刻都把目關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神色疑惑,不太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你們現在肯定認為,是那個黑影挖開了墳墓,取走了李定國的屍骨。但我卻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隻是,嘿嘿,你們肯定是很難接受的。”
周立瑋瞥了他一眼:“行了,別賣關子了。你那些令人難以接受的想法還少嗎?也不多這一個。說吧。”
黃汝祥壓低聲音,用一種故作神秘的語調說道:“這神秘的黑影的出現和李定國屍骨的消失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黃汝祥雖然拐了個彎,但柳楓心思如電,立刻聽出了他話中的潛台詞,他咧了咧嘴:“這個……太荒謬了,比你以前所有的奇怪學術都更加荒謬。”
“但我也是有依據的。”黃汝祥不願看到自己的猜想被輕易否定,急不可耐地解釋到,“你們看,這黑影出現沒幾天,李定國的屍骨也是剛剛失蹤不久,兩者在時間上可以統一起來,更重要的是,除了李定國本人,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了解那麼多隱藏的秘密,雨神廟中的血機關,詭異出現的手紮,剝皮揎草,割喉之刑,石壁上蜈蚣構成的警言,包括今天上午把我們引到墓場,然後自己又出現在山洞外,你們沒有感覺到嗎,他幾乎就是踏著曆史的足跡一步步地向我們走來。而這一切又都發生在血瓶的詛咒被打破之後,作為一名玄學家,我不可能不產生如下的聯想:這個黑影,正是浴血重生後,燃燒著複仇火焰的‘惡魔’李定國!”
也許是黃汝祥最後的結論實在是太離奇,這次周立瑋不但沒有反駁對方,反而笑著說道:“那你的意思是,這李定國是自己從墳墓裏爬出來了?”
黃汝祥用嚴肅的表情回應著周立瑋的調侃:“這並不是什麼笑話。在中西方的曆史文化中,都有很多關於複活的傳說,你以為這些傳說全都是空來風嗎?至少在這個領域,我所做過的研究比你要多得多。”
“行了。”柳楓擺了擺手,化解了兩人之間不太友好的氣氛,然後他看著黃汝祥,“你沒有看那些腳印嗎?”
“腳印?”黃汝祥眨了眨眼睛,“……你是說山洞中的那些?”
“那是四十二碼的登山鞋,鞋底的紋路圓潤清晰,在一些泥土鬆軟的地方,甚至連鞋底中心部位的商標都留了下來――耐克,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真貨,你認為這會是李定國穿的鞋嗎?”說完這一串話語,柳楓微微一笑,“有的時候,細致的觀察比豐富的想象力要重要得多。”
“耐克?……真是這樣的?”黃汝祥尷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敗下陣來,“那這個人會是誰呢?不可能憑空冒出來吧?他又為什麼要拿走李定國的屍骨?”
柳楓沉默不語,這些也正是他苦苦思索而又難覓答案的問題。
片刻後,卻聽周立瑋說道:“這個人雖然神秘,但總算已在大家麵前現了身形,而且也留下了一些蹤跡。這可惜今天如此接近,最後卻還是沒有捉住他。不知道他現在會躲在哪裏?”
白劍惡悠悠稻了口氣:“不用心這個問題。即使我們找不到他,他也會再次找到我們的。”
一種莫名的寒意隨著這話語在小屋中蔓延開來。柳楓起身踱到窗爆舉目向遠方眺望。在涼風冷雨中,群山連綿,鬱鬱蔥蔥,寧靜中孕育著旺盛的生機。然而在此時的心境下,這如水墨畫一般美麗的景色帶給人的卻是窒息與壓抑的感覺。
看著那些,柳楓又想起了在墓場時,那個黑影與眾人相視的情形。“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所有人,雖然相距如此之遠,但一種可怕的怨怒和仇恨還是伴隨著“他”的目光壓迫而來,在那目光下,墓場中的每個人都無處躲藏,他們像是脫光了衣服的小孩,**裸地毫無抵禦與反抗的能力。
在過去的一天中,氣氛看似平靜,但柳楓卻有著強烈的預感:一場可怕的危機正在悄悄醞釀。他該如何去應對?
要命的是,至今他還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對手究竟是誰,“他”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真正危險的刀,你是看不到它的鋒刃的。”柳楓想起了自己昨晚對安密說過的話,他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接近傍晚時分,雨勢漸漸小了。柳楓想去寨子中轉一轉,考慮到語言方麵的問題,他叫上了白劍惡和自己同行,以有個翻譯。
兩人出了屋子,在村寨中隨意而行。此時有不少寨民也紛紛外出活動,他們似乎都與白劍惡熟識,往往主動上前問候行禮,言語間也非常恭敬。
“白寨主,看來你在哈摩族的村寨中,也有著很高的威信。”柳楓微笑著說道。
白劍惡“嘿”了一聲:“我們兩個寨子世代交好,而且哈摩族人都知道,我們白家就是當年白文選的後人。”
“對啊。這哈摩族對白家應該一直是懷有感恩之心的。”柳楓點頭感慨,說到這個話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又說道:“白寨主,既然你是白文選的後人,那有一個問題,你應該會知道答案。”
“什麼?”白劍惡停下腳步,試探似地看著柳楓。
柳楓單刀直入地問道:“當年李定國為什麼沒有殺白文選?”
白劍惡轉過頭,看向遠處巍峨的群山,沉默半晌後,他才頗為感慨地說道:“在哈摩族人眼中,李定國無疑是個惡魔。但在禰閎寨,李定國卻仍然世代被奉為英雄,甚至是神靈。唉,人的一生,所謂是乏過,往往是糾纏在一起,很難分清的……”
隨著白劍惡的思緒回轉,讓我們也看一看,在李定國臨死前,他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大將白文選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
哈摩族人的刺殺已經得手,恐怖穀周圍殺聲震天,清兵、緬甸人和哈摩族的聯軍分三個方向攻殺了過來。
位處兵營心髒地帶的中軍帳外,此時卻冷冷清清,隻剩下對峙中的李定國和白文選二人。
李定國手持長劍,一步步地向白文選逼近,鮮血早已染紅了征袍。他怒睜著雙眼,雖然受傷極重,但渾身上下仍彌漫著一種駭人的威猛氣魄。白文選臉色慘白,不住地往後退卻著。
“白文選!”李定國怒喝道,“你有膽量出賣我,為何卻不敢和我一戰!”
白文選看了看那一路灑下的血跡,咬了咬牙,終於揮劍迎了上去。
李定國暴喝一聲,手中的長劍以雷霆萬鈞之勢蕩出,兩劍相擊,發出“鐺”的一聲脆響。白文選隻覺得一股令人無法抵擋的渾厚力道從掌心處傳來,虎口劇痛,五指一鬆,兵刃脫手而出,直飛到一丈開外,劍身竟已彎曲變形。
李定國的長劍順勢而下,直奔對手的脖頸處而去!
白文選絕望地閉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
劍鋒已觸及咽喉,帶來一陣徹骨的涼意。然而劍勢卻就此停住。片刻之後,李定國沙啞的嗓音響起:“你……為何如此?”
白文選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口中一聲悲呼:“將軍……”
“你為何如此?!”李定國睚眥欲裂,再次厲聲喝問。
“將軍……”白文選伏在李定國的腳下,“我軍久困山林,已毫無勝機。末將不忍軍士再受惡魔毒戮,也不願看到善良的哈摩族人卷入這場已無意義的戰爭。”
李定國的長劍始終不離白文選的咽喉要害,隨時可取了對方的性命。他又恨恨地說道:“我今日便要炸開懸湖。此計若成,便可扭轉頹勢。沒想到你……你竟在此時壞了我的大事!”
白文選此時抬頭看著李定國,壯起膽子說道:“即便此計已成,又能如何?衡陽大捷之時,圍攻肇慶之日,我軍何等雄壯?到頭來仍不免流落山林。如今兵不過萬,連永曆皇帝也被吳三桂剿殺了。將軍,天下大勢已去,豈是你一人之力可以逆轉!”
這番話句句說到李定國的痛處,他的身體一顫,雙目怒睜,眼角崩裂,竟流出兩行血淚。半晌之後,他方才淒然開言:“衡陽大捷,孫可望狼子野心,想廢永曆帝自立,與我兄弟相殘,外敵得利;圍攻肇慶,鄭成功偏安一隅,半年未發盟軍,痛失收服兩廣之機;轉戰雲南,永曆帝畏縮懦弱,竟棄舍命苦戰的將士不顧,獨自逃亡緬甸。我李定國浴血一生,為天下人而戰,而天下卻無一人助我……如今,就連你白文選……也要背我而去嗎?”
白文選無言以對,苦笑了一下:“將軍,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李定國長歎一聲,“世人都以為我李定國是個好殺的魔頭。嘿,處於亂世之中,該殺之人不殺,何以立我軍威?如今事以至此,殺了你又有何用……唉,你去招呼手下的弟兄,投降清兵去吧。”
“什麼?”白文選茫然地張大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定國壓低了聲音:“投降清兵,以獲喘息。禰閎寨暗藏玄機,可作修養之地。”
白文選略猜出了李定國的意思:“將軍……”
李定國淒然苦笑:“你真碟了心要做大明朝的千古罪人嗎?”
白文選咬了咬牙,說道:“既然如此,末將還想請將軍賜我一物。”
“什麼?”
“請將軍傳我惡魔之力,以助大事。”
李定國卻搖了:“這是邪惡的源泉。我被困山林,迫不得已才用此下鉑以致兵士靈魂塗炭。這力量絕不可以流傳到世間。我一直安排親隨,看護著那幾個苗人,隻要兵敗,就會立刻將他們殺死。這個秘密,隻能永遠被埋葬在地獄中。”
“什麼?”這顯然出乎白文選的意料,他驀然愣住了。
“白文選!”李定國突然暴喝一聲,“你犯了悖逆的大罪,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白文選拜伏:“末將明白。”
“明白就好。雨神廟中的玄機可保你白家在禰閎寨的世代權力,你不要忘了這權力是誰賜給你的。如果你再有二心,我隨時可以將你的權力基礎摧毀!”
“末將……不敢……”
“好,好……”李定國發出一陣嘶啞悲愴的笑聲,那笑聲響了一半,卻又隨呼吸一同嘎然而止,唯有寂寞的血淚仍從他的眼角不斷地滲落下來。
……
“這麼說,李定國當初沒有殺死你的先祖,就是為了保留南明軍隊的最後一絲血脈,希望還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聽完白劍惡的講述,柳楓頗為讚歎地說道,“為了天下大義而不計私人恩怨,不管他是英雄還是惡魔,在臨死之前,還能有這樣的胸懷氣度,從這一點來說,李定國就稱得上是一個難得的漢子。”
“英雄?惡魔?”白劍惡反複咀嚼著這兩個詞,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他“嘿”了一聲,“也許這兩者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本質的區分。世上的是是非非,都以成敗而論。三百多年前,李定國如果能突圍成功,扭轉戰局,重振漢人的河山,那自然會被後人尊為大英雄;可惜,他最終還是命喪荒野,在勝利者書寫的曆史中,他便隻能落一個‘惡魔’的名聲了。”
“為天下人而戰……令人敬佩。”說完這句,柳楓舉目四顧,看著周圍秀麗安寧的村寨風光,卻又忍不住道,“隻是無論出於什麼目的,要水淹與世無爭的哈摩村寨,這樣的計謀實在數於狠毒了。哈摩族人最後將他殺死,進而稱他為‘惡魔’,施以永世的詛咒,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
白劍惡輕歎一聲:“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隻要你能找到他的角度,很多事情就不難理解了。”
柳楓點點頭,表示讚同,他的思維沒有絲毫的停滯,又轉向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個‘黑影’殺死了你的手下,卻沒有對你動手,是不是也和這段淵源有關?不過按照李定國當年的心願,你們白家後來的表現,可並不讓人滿意。”
白劍惡一怔,神色有些尷尬。躊躇片刻後,他才窘然說道:“天下已定,憑借窮山僻壤裏的一點微薄力量,要想成就大事,又談何容易?我們白家當初能拒絕清廷的封賞,甘心在禰閎寨蟄伏了數百年,已經算很難得了。對了,柳警官,你有沒有發現,今天這個寨子要比昨天熱鬧多了。”
白劍惡最後顯然有岔開話題之嫌,不過他說的倒的確不假。此時已是傍晚時分,但寨子中的小路上卻不時有族人穿梭而過,並且他們的心情看起來都不錯,步履匆匆,神色開朗,似乎正在期盼在某件喜事的到來。
“他們應該是趕著去見聖女吧?”柳楓猜測道。
“聖女?”
“你不記得昨天安密的話嗎?族人們已經很久沒見到聖女了,而聖女會在今晚露麵。”柳楓微微一笑,“這倒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我也有很多問題,要當麵問問這個聖女呢。”
白劍惡不出聲,蹙起眉微微搖著頭。此時正好又有幾個哈摩族人從他們麵前經過,白劍惡上前兩步,用哈摩語言問他們:“你們這是要去見聖女嗎?”
“是的。”一個中年女子恭恭敬敬地說道,“聖女已經病了很久,村寨中也一直沒有進行祭祀的典禮。現在聖女終於康複了,晚上全族人都會去拜見她,那些不好的傳言再不會有人相信了。”
柳楓此時也走過來,聽了白劍惡的翻譯後,他立刻地追問道:“不好的傳言?什麼傳言?”
“傳言說,聖女已被複活的惡魔殺死了。”白劍惡直接回答了柳楓的問題,“有不少聽信傳言的哈摩族人都經過禰閎寨,逃離了山林。”
“那是無恥的謊言!”旁邊的一個哈摩男子忽然情緒激動地插話道,“惡魔雖然已經複活,但聖女卻絕對沒有死。”
這男子大約四十多歲,麵相忠厚。柳楓有些驚訝看著他:“你能說漢語?”
男子自我介紹說:“我叫蒙沙,我曾在猛臘縣城裏呆過好幾個月,不久前剛剛回到村寨中。”
“哦。”柳楓點了點頭,“逃離山林的的那些族人中,就有你一個。”
蒙沙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神明已經懲罰了我們這些膽小的人,我是幸運的,我的靈魂得到了聖女的救恕。”
柳楓和白劍惡對看了一眼,顯然都不明白他言語中的“懲罰”和“救恕”指的是什麼。
不過蒙沙自己已經在往下解釋了:“我們這些逃亡山外的人,根本適應不了外麵的生活。縣城裏的漢人看不起我們,他們不信奉我們的神明,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哈摩族偉大的聖戰。我每天辛勞奔波,卻掙不了多少錢。我沒錢住宿,隻能睡在縣城裏的橋洞下。後來我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我躺在冰冷的河,無依無靠,就這樣過了三天三夜,我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