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那章,寶玉等一行人在大雪天裏,生啖鹿肉,賦詩作文,寶玉有兩句詩沒對上來,眾人便罰他去籠雪庵折梅花,他正要去,黛玉忽然叫住他,天冷,且吃杯熱酒再去。寶玉聽後,依囑照喝,然後才去找妙玉,討了紅梅回來。

這一刻,我心裏一暖。是的,那麼多人指派你,讓你幹這幹那,那麼多人都嬉笑嬉鬧,和你玩笑打趣,可是,隻有一個人,他真切地關心你:天冷,且吃了這杯酒再去。這就是愛。這就是男人喜歡的女人給的愛。它來自細節,不聲不響,默默無聞,但是,它真切,踏實,溫暖。這是男人最在乎的感情。

誰說男人是冷血動物?男人也需要女人的關心,也需要女人溫暖的愛。

另一回裏,寶玉來看黛玉,夜深了,要回去了,門外下著大雨,寶玉的奶媽李媽媽提著明瓦燈籠,天黑,雨大,夜色暗淡,路滑,其實不好走。黛玉便將自己的燈籠拿出來給寶玉,寶玉說,怕失手摔壞了可惜,黛玉說,跌了燈值錢還是跌了人值錢。拿去吧,就算失了手也是有限的,“怎麼忽然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後,欣然接過燈籠,深情地走了。那一刻,寶玉的心裏一定也是熱潮翻滾。是的,隻有愛你的人才會關心你的身體,關心你的人,那些不是真愛你的人或者不會愛的人才會關心物質,物體,才會擔心摔了燈籠打壞了好東西,從而讓你抹黑趕路。

世人都覺得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太空靈,柏拉圖,精神戀愛,不實在,其實,他們在漫長的相處中,有太多這樣真切的瞬間,真實的片段,他們的愛情就是由這些細小的瞬間建造而成。就如寶玉說的,你十幾歲來到我們家,一起吃,一起玩,一起住,耳鬢廝磨,哪有個為了她(寶釵)疏遠你的理?日久天長的相處已經讓他們擁有了許多共同的生活印記,那些都是共同的記憶,共同的資產,抹殺那個共同的時光,就是抹殺自己。所以,寶玉更愛黛玉而不是寶釵是有道理的。

記得,陳寅格先生曾在五等愛情論裏說,寶玉與黛玉的愛情屬於第二等,就是,“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嚐共衾枕者次之。”陳寅格認為第一等是杜麗娘那種,“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我覺得,其實最好的狀態反而是寶玉黛玉這種。因為杜麗娘那種是稀少的,一個人平素孤獨瘋了偶然遇到一個人喚起了她的激情,為之瘋狂投入,要生要死,這算不得什麼。難的是,我們耳鬢廝磨,而還沒有厭倦。即使沒有共枕衾,但是,朝夕相處的親切與實在,也是讓人難以割舍的。

而且,讓人愛到死的愛情終究是不理智的,瘋狂的,它永遠隻屬於傳奇,傳說,或者隻有極少數人可以體驗這種感情,一如少年的維特,吞藥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而黛玉寶玉這種則屬於人間的愛情,是溫暖的,實在的。作為普通人,我們不想要傳奇,我們隻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隻想和最愛的人,在煙火人生裏,慢慢變老,這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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