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都是火。他在死人堆裏麵掙紮著爬出來，手和腳都酸得要命，還沒站穩，就一個趔趄跌倒在一具屍體上。他抖著站起來，身上和臉上都沾滿了血，眼裏的光一明一滅，在火光映照下就像一頭迷途的野獸。他叫馮賢，算是個富農家庭裏的孩子，生來力氣大，平日裏驕縱慣了，成天欺負村裏人，這天他父母受夠了村民的懇求，打發幾個錢，一擔柴，讓他和朋友去城裏麵賣。他自然樂得到城裏逛逛，便叫上同村的王莽一道去城裏。沒想到卻遇上流寇在城裏鬧事，遊玩倒沒遊玩，反倒是趴在地上裝死屍，任由人們踩踏。那種廝殺聲，哭喊聲，嚎叫聲，火燒起來的畢剝聲，像錘子一樣地敲打著他的神經。等到聲音停止了，一切清淨了，卻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歡愉。他機械地甩了甩膀子，有一步沒一步地走，他現在衣衫襤褸，身無分文，甚至連回去的路都認不得了——漸漸熄滅的火，周圍都是燒黑的木炭或者是人骨，到哪裏都像是一樣的——他多麼希望看到一個活人，甚至說一些能動的東西，他需要一個同類，卻也怕突然冒出什麼，讓他徹底地絕望。
突然腳踝上一緊，他下意識地拔腳後撤，不料腳下一空，直直地額頭就栽在了地上。那時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了，寒風吹著燒掉了一半的房梁，吱呀吱呀地響。“馮賢，馮賢！”他睜開眼，循著發聲的地方看去，但見昏暗的地上有兩顆夜明珠似的東西，直勾勾地向著他。“王莽——”馮賢對這熟悉的聲音又驚又喜，“你幹嘛絆我呢！”“我累了，不想爬起來，又想找個人說說話——剛才太可怕了，如果見不到活人我會瘋掉的！”王莽嘿嘿地笑著說。馮賢聽著，又氣又好笑，卻半點笑的表情也做不出來。“現在這麼晚了，幹脆我們就這樣躺著過一夜吧。”馮賢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可是王莽那頭卻連個屁都懶得放了，粗粗的喘氣聲帶著一點沉穩。於是兩個男人就這樣躺在死人堆子上，肆意地享受著那一刹那的平和。
夜很長，王莽那頭已經傳來了安詳的呼吸聲，馮賢卻半點睡意都沒有，滿腦子都是刀光劍影，滿腦子都是。大概已經過了三更了吧，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慢慢地傳來，伴著一絲搖曳的燭光。“媽，你說這裏是個挺富的城，怎麼個個身上半文錢都沒有？！真晦氣！”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一手抱著胸，一手幫母親秉著燭，小腳丫不時踢著地上的死屍，一一地翻著個兒。“臭丫頭，”那女人大概四五十了，挽著個低低的髻，在燭光下隱隱約約有幾條銀絲泛著光，“說話那麼大聲，小心有詐屍，讓那些惡鬼掐死你！”她已經翻完幾具屍體，站起來支了支頭發，又蹲下去麻利地撥開屍體的衣襟。王莽快起來呀，馮賢心裏暗暗地罵著，不動聲色地挪著身子靠過去。“啊呀呀呀！”女孩子的叫聲劃破了沉寂的夜空。她剛剛踩著了王莽的手，被驚醒的王莽握住了她白嫩的腳踝，連忙尖叫起來。“哎呦喂呀！”王莽明顯是受了女孩母親的老拳，一邊抱著頭一邊站起來。馮賢輕歎一聲，也站了起來。四個表情各異的人，站在一堆死人上，，有點滑稽又有點恐怖。“要不去我家休息吧，”婦人接受了馮賢和王莽二人的道歉，用手抬了抬發髻，拍著小女孩的頭，“青青，我們走，蠟燭快燃盡了。”小女孩一邊鼓著腮一邊收拾著“戰利品”，一邊狐疑地打量著對麵兩個男人。“那就麻煩您了。”王莽沒待馮賢開口就答應了下來，馮賢隻能夠陪著他一起作揖道謝。王莽該不會是嚇傻了吧，馮賢心裏覺著奇怪，卻也跟著婦人一道走了。他們邊走邊聊時才知道，此處已是臼城，離他們的解城已經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了。婦女胡氏，本為風塵女子，懷了孩子之後不忍心下了，便以洗衣為生，奈何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生意日漸衰落，隻能去撿屍體上的財物補貼生計。燭光下婦女臉色豔紅，談笑生風，明顯是平時也施著脂粉的，她少女般地嬌笑讓馮賢汗毛豎起。王莽卻饒有興致地搭著話，十足貴族公子的風範。小女孩撇著嘴，滿不在乎地走在前頭。大約摸走了二十裏地，他們走進了一個小村落，停在了一間小茅屋前，胡氏開了門，哄了小女孩睡覺，跟馮賢他們閑聊了一陣，便讓馮賢他們睡在草垛子上，自己和女兒一塊睡去了。這充滿著死亡與疲乏的一天，也終於漸漸地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