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雪山如海。
白雪皚皚的卡瓦格姆神山沭浴在夕照餘暉中,猶如一位冰肌玉骨的少女披著淡紅的輕紗亭亭玉立。山腳下是日夜奔流的易貢藏布江,江西懸崖峭壁如刀劈斧削,江東卻是一派緩坡被圍繞在崇山峻嶺中,形成一片如世外桃源般的穀地。
穀地上草木茂盛,顯得寧靜安祥,那些散落分布的土掌房上空都升起一股股粗大的煙柱。由於此時是峽穀中罕見的無風時候,煙柱筆直上升,一根根墨色煙柱猶如一根根亙古以來就矗立在此的巨大鐵柱,蔚為壯觀。這並非炊煙,而是藏人在煨桑,千百年來藏人就相信,煨桑的青煙能把他們心中的祈願帶給俯視眾生的佛陀。
忽然一聲慘烈的尖叫刺入峽穀中每一個人的耳膜。叫聲中的絕望和悲憤是如此強烈,以致那些巨大鐵柱般的煨桑煙柱也似乎顫抖了起來。人們紛紛丟下手中的事情,跑出家門,驚恐萬狀地相互問詢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些怎樣的人啊,每一個人都衣衫襤褸,麵帶菜色,象是一群長期關押在煉獄中的餓鬼,與這世外桃源實在不相稱。
而慘叫聲仍在繼續,似乎是一頭垂死掙紮的野獸在拚命地哀號。人們壯起膽子,循聲而至,來到一座土掌房前。
這土掌房前由亂石砌成的低矮圍牆中的土坪上,一個渾身鮮血的青年正在翻滾嚎叫,他的左半截腿赫然已被齊刷刷地砍斷,現在正拿在一個白袍白帽白靴的漢子手中。藏民們麵上的驚恐之色更濃了,他們一看這漢子的裝束,就認得他是他們的主人德才土司的門戶兵。
土坪中的門戶兵共有三人,另兩人一左一右抓住一個少女。這少女雖然衣衫襤褸,發辮散亂,骨瘦如柴,卻難掩她青春的光彩。就似一朵格桑花,不管環境如何惡劣,在她生命的春天裏,仍會煥發出她的奪目的美麗啊!
這少女用她潔白的貝齒緊緊咬著下巴,沉默地奮力掙紮著。她的掙紮是如此絕望和強烈,以至抓緊她的那兩個強悍的門戶兵幾乎控製她不住。她左邊那門戶兵一手握著一柄尚在滴血的斧子,分明要象砍斷那青年的腿一樣砍下她一條腿,隻不過因她劇烈反抗,一時無法下手罷了。
另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嫗正在苦苦哀求一個穿著老山羊皮襖,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大意當然是求他們發發慈悲,不要再砍這少女的腿了。而那老頭的反應是麵無表情,咬牙不言。
圍牆外圍觀的藏民們當然都認得,這老嫗是那斷腿青年和掙紮少女的母親,而山羊胡子老頭是本寨的頭人旺珠。
此情此景是如此慘絕人寰,任何人見了都將怒不可遏,而圍觀的藏民們雖然越聚越多,但都是麵色木然,除了眼中的同情與憤恨,都是一言不發,似乎他們都變成的一根根木頭。
顯然那拿著鮮血淋漓的斷腿的門戶兵是三個門戶兵中的頭兒。他見兩個手下居然拿一個柔弱少女一時間毫無辦法,竟然笑嘻嘻地說:“你們還在磨蹭什麼?是不是覺得就這樣砍掉這小娘們的腿有些可惜?要把她來個先奸後殺?”
拿著斧頭的門戶兵陪笑,說:“熱巴大哥,小弟正有此意,可惜圍觀的人太多了。”
熱巴說:“這個簡單,叫他們滾蛋就行了。”
他居然真的轉身,舉起右手,用那血淋淋的斷腿指著圍觀的藏民們喝道:“有什麼好看的?再不滾蛋,每人剁下一條腿!”
熱巴可謂肆無忌憚,而藏民們繼續沉默,但是並沒有一個人“滾蛋”,連那些小孩都緊抓著大人的衣襟,用他們黑亮的大眼睛驚恐萬狀地盯著如凶神惡煞般的熱巴。
熱巴大怒,把斷腿啪地扔在地上,抽出腰間的康巴藏刀,衝到第一個藏民跟前,雙手持刀,一刀劈向他的左側大腿。
這個藏民是個正值壯年的漢子,盡管他麵黃肌瘦,由於身材較高大,在這群藏民中仍顯得特別強壯,熱巴選擇他下手,自然是要殺雞給猴看。他眼見熱巴的寒光閃閃的藏刀狠狠向自己劈來,居然仍是木然而立,既不逃跑,也不反抗,看來是任人宰割慣了。
藏民們發出一聲驚呼,熱巴已一刀劈在壯年漢子的左大腿上。
壯年漢子痛哼一聲,鮮血濺落在泥土上,同時熱巴持刀後退一步,掃視藏民們。
這時,連那斷腿青年也停止了哀號,他母親也停止了向旺珠頭人的哀求,藏民們眼睛中的憤怒雖然越來越強烈,但沒有一個人發出哪怕是一點點聲音。一時間,天地間一片死寂。隻有卡瓦格姆神山頂峰的血色殘陽映照著無數根巨大鐵柱般的煨桑青煙,似乎是一群巨人在欣賞著土坪上梅花般的鮮血,構成一幀神秘,寧靜而又恐怖的圖畫。
熱巴見此情景,不怒反笑,說:“想不到你骨頭挺硬,一刀居然沒有砍斷!”
他當然不會說自己力量不夠。
他再次舉起尚在滴血的康巴藏刀,頓了一頓,笑道:“不知你的頸項有沒有大腿硬,讓我來試試看。”
壯年漢子身旁那個早已麵無人色的婦女聞言發出一聲慘叫:“不!不要……”
她顯然是壯年漢子的老婆。
但熱巴的康巴藏刀已劈下。
閃電般向壯年漢子的頸項劈去。刀刃上的鮮血被甩出去,甩落到壯年漢子老婆的臉上。
在藏民們的驚呼聲中,康巴藏刀已落下,但壯年漢子絲毫沒有受傷。
因為他老婆的手臂擋在了他頸項前。
熱巴這一刀倒是力量十足,壯年漢子老婆擋刀的手臂象是一根折斷了的樹枝倒掛下來,隻餘皮肉相連,不過這根“樹枝”的斷麵處鮮血在噴湧而出。
壯年漢子自己受傷時,幾乎是麵不改色,但見老婆受傷,麵色立即慘變。他扶住搖搖欲倒的老婆,大喊:“多沙!紮西多沙,你不要緊吧!……”
紮西多沙的樣子倒似乎真的不要緊,隻見她咬緊牙關,麵向獰笑著的熱巴,臉色堅毅,眼中冒火,把丈夫擋在身後。看她的樣子,誰都知道,即使是熱巴的藏刀再次劈下,她也會紋絲不動。她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千千萬萬生活在最底層的勞動婦女的一員,身份普通,模樣更普通,但在危急時刻表現出的勇氣和對丈夫的不惜以死相護的愛情,實在可以令許許多多的女人汗顏,當然也可以令許許多多男人汗顏。
熱巴臉上的獰笑僵化了,獰笑紋理一圈一圈的,象是梯田的田埂。
良久,他臉上的笑紋才動彈起來,笑得更猙獰了。
他笑,說:“真是一對恩愛夫妻,那麼就讓我成全你們!”
他緩緩將康巴藏刀持平,滴血的刀尖對準了紮西多沙的胸口,他這一刀捅過去,足夠貫穿紮西多沙夫婦二人。
人間慘劇即將發生,圍觀的藏民們雖然沒有四散奔逃,但仍沒有一個人說一個字,沒有一個人有一絲反抗或者拔刀相助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