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篇·逍遙遊第一(3)(1 / 2)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但莊子具有大家風度和得道者的胸懷,並未被惠子的話激怒,而是心平氣和地據理反駁、開導,先說:您難道(“獨”)沒有見到過黃鼠狼嗎?它總是蜷縮著身子暗藏(“卑身而伏”)在一個地方,等候著它要捕獵的小動物出來活動(“敖”是閑遊的意思),(但在追捕它們時)又要東跳西躥的,而且不避高低,以致難免陷入機關,或落入網絡而死。到此為止,是拿軀體小而且機靈的黃鼠狼來和惠子的大樹相對比,意在說明:你那大而醜的東西無用,這小而靈的家夥也未必有用,不僅對他人無用而有害,同時還連自我保全都辦不到哩!接下又舉牛為例,說它有如垂掛在天上的雲層,其本領、用途一定夠大的了,但它卻逮不著老鼠。這是進一步指出,大東西必有某種優勢,或可取之處,盡管它很可能在某些方麵比不上小玩意兒有能耐,有作用。兩例一起嚴格有力地證明了,物各有其用,有用無用是相對的,關鍵在於你拿它幹什麼,怎樣使用它,僅憑一個東西的“大性”本身或沒有某種用途,就認定它無用,是不對的。這時,惠子一定隻好認輸了,莊子於是給他出主意說:現在您有這麼一棵大樹竟愁它沒有用,何不將它栽種到無何有之鄉去,那裏有廣漠的原野,您就總可以在它旁邊盡情地悠閑地徘徊,自由自在地躺在它下麵睡覺了,因為不會有人來砍伐它,也不會有東西來傷害它。這樣,您說的那物之無用,又怎會讓您為難呢——結尾四句,一般都是連用三個逗號,最後打問號或歎號,翻譯則一句句直譯,結果弄得主語錯亂,文理不通,不能讓人讀懂。例如傅佩榮先生就如此翻譯:“它不會被斧頭砍伐,也不會被外物傷害,沒有任何可用之處,又會有什麼困難苦惱呢!”其實,前兩句是以“大樹”為主語,解釋它可以有上述用處的原因;後兩句是發感慨兼質問:對這種“無所可用”的東西,你有什麼必要為之感到困苦?!這顯是教誨惠子:它有沒有用,全在於你,而不決定於它。因此,我在第二句後用句號。全篇於此結束,恰到好處。

這個寓言,單獨看,其寓意恐怕也就是上麵分析時指出的那些,講得更多,太深,就難說不是把感想當解說了。但與上一個聯係起來,則至少還可以指出這樣兩點:

1.莊子所謂的有用,當然包括通常說的也即世俗觀點下的用途、效用,如不龜手藥方的用途,葫蘆盛水的用途,樹的製作器具的用途,以至大樹的遮陽的用途,廣漠的草原、沙灘讓你在它上麵盡情漫遊的用途,等等,但最主要的、根本的,是指能夠使人獲得自由,過上不為物累、不為俗事心煩的生活。在他看來,這才是“大用”。具有這種大用的“東西”,他認為首要的是“大知”,亦即人自己的大見識、大視野、大氣度、大胸懷。反過來,他又用這種“大知”去評價和利用具體事物的具體作用。就因為如此,所以對惠子的大葫蘆,他是建議拿來作酒壺,帶著它去海上漂遊;對這棵大樹,則建議栽到“無何有之鄉”去,好在那裏過隻有“彷徨”、“逍遙”的“無為”生活。這兩個建議,隻有懂得了莊子的這種“有用觀”,才能有真切的領會。幾乎所有注家,包括《今注》和《正宗》的作者在內,都不顧“樽”字明明是指酒器而並無腰舟義,卻把上一個寓言中說的“大樽”,注、譯為腰舟,這似乎是為了更合事理,其實是因為不懂莊子的“大用觀”和他的胸懷、氣度,以及《莊子》這部書的極其豪邁、浪漫的情調。本則寓言說的“無何有之鄉”和“無為”生活,不用莊子的“大用觀”能解釋得了嗎?你能把它翻譯成合乎俗人事理的去處嗎?

2.可以看出,惠子的“無用論”,乃是莊子為了說明他的“大用論”而設計出來作“鋪墊”的。有用無用的問題是價值問題,物的價值之有無、正負、大小,不僅是在它們相互比較和相互作用中顯示出來,更取決於作為價值主體的人的狀態,特別是人的價值觀。就因為如此,一般人心中具有最高價值的君位,在許由看來竟是“無所用”的,惠子為其無用而煩惱的大葫蘆和大樗樹,莊子給派上了最大的用場。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邏輯的結論自然是:世上的最高價值也即最有用的東西,乃是一個好的價值觀本身,它相當於“點石成金”的手指,有了它,任何無用之物都可以發揮大用。莊子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給自己提出的任務,《逍遙遊》的中心思想,就是送給世人一個最好的價值觀,隻是他把這價值觀叫做“大知”,稱人對價值客體的依賴叫“有待”。在世俗眼光看來,莊子推介的這個價值觀,他所謂的大知,是既不能創造財富,也不能給個人掙來名譽地位,更不能當飯吃的,所以是最無用、最無價值的東西。對此,莊子的回答是:正是最無用的東西最有用,我要告訴人們的就是無用之大用——對這個回答,你可以說僅僅是機智,也可以套用一句評語:“充滿了辯證法”,但必須承認,確實在很高程度上概括了《逍遙遊》這《莊子》首篇的基本觀點。按《奧義》的理解,本篇各則寓言講的有用無用,是專指對“廟堂”是否有用,“用於‘廟堂’還是用於‘江湖’,莊子謂之‘所用之異’”。由此出發,該書認定:“最後點題語中,包含深藏奧義的兩大名相:‘無何有之鄉’、‘逍遙’。”“‘無何有’就是站在道極視點上,致無(永不圓滿的)一切物德之(自得性)持有。”“‘無何有’是一切分類名相之莊學至境的總括。”對此,我隻能說:這在《奧義》作者,是他采用的預設的邏輯結論,你如果不去反駁他的預設,就不必去動他的這類具體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