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倪作的這個回答,是很有名的,我讀書的時候,老師就是把它作為“莊子宣揚相對主義”的證據,和相對主義者論證其相對主義理論的典型論例之一,向我們學生作介紹的,我自己後來也向我的學生這樣講,所以對於這個寓言兼重言,我是很有“感情”的。這段文字還算好懂,我就以翻譯代替解說吧:“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所謂的知道並不是不知道呢?又怎麼知道我們所謂的不知道其實是知道呢?且讓我來問你:人睡在潮濕的地方會腰痛以至半身不遂(‘偏死’),泥鰍也會這樣嗎?人爬到樹頂上去會害怕得全身發抖,猴子也會這樣嗎?那麼,人、泥鰍、猴子這三者,究竟是誰知道哪是正確的居處(‘正處’)?人吃肉,鹿吃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與烏鴉喜歡吃耗子,這四者又是哪一個知道什麼東西堪稱美味(‘正味’)?猵狙與雌猿交配,麋與鹿做愛,泥鰍和魚共遊;毛嬙、西施是人所公認的美女,魚見了她們卻潛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則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也是趕忙逃跑(‘決驟’),這四者又是誰才知道天下的真正的美色(‘正色’)?(因此,)在我看來,人類的仁和義、是和非,以及遵紀守法和違法亂紀之間,也是不可能判別哪個更好一些的。”(末句中的“辯”字通“辨”)下麵說明我的思路。
一,“自我觀之”以前的話,頭兩句是擺出論題,可轉述為:人沒有區分知道和不知道的標準;實際上是說:世上不存在統一的是非標準。接著是進行指證,即用人和各種動物在對例如居處、食物、配偶的選擇和美醜的認定上,標準就很不一致來加以證明(歸納證明)。證明完了,就反過來把以上論題、結論作為出發點(推理的大前提),用以觀察社會現象,並直接說出他的結論,那就是“自我觀之”以後的話,所以我在這四字前加個“因此”。這裏省去了不言而喻的小前提:人們之間,和動物界不同物種之間一樣,也沒有共同的是非標準。
二,“自我觀之”以後的話,即表達結論的部分,《今注》的譯文是:“仁義的觀點,是非的途徑,紛然錯亂,我哪裏有法子加以分別呢?”《正宗》的是:“人類講仁義的開始就墮入了是非的泥途,錯雜混亂,我怎麼能確定利害與否呢?”稍加考慮就會感到不對頭:這不像是從前文引出的結論,因為這裏同時交代了無法“分別(確定)”的原因是“紛然錯亂”(“錯雜混亂”)。據此我肯定,一定是兩書都把“樊然殽亂”翻譯錯了,原因則是把這四字看做是充當“之端”、“之塗”的謂語,指示“惡能知”的原因,並據以確定“端”和“塗”的含義。我於是又想:舉例一般都是舉三個而不是兩個,已舉出的“仁義”和“是非”是兩個“對子”,這四個字很可能也是表達一個“對子”。最後,我認同沈善增先生的意見:“‘樊然’可以理解為一種合規範的狀態”,決定將這四字理解為反映社會秩序狀況的一個“對子”,作了以上的翻譯,並因此而把“端”和“塗”理解為量詞,視“之端”、“之塗”是和“之類”這個說法相同的用語,起抽象概括的作用。應該說,這樣理解王倪的這個結論,才顯示了莊子說這一大段話的用心,明確了他的落腳點是要指出:在人際關係(仁義)、人的認識(是非)和社會狀態(是“樊然”還是“殽亂”)三個方麵,對於各種對立的觀點,也都無法作出哪個為“正”的判定。
我如此詳細地做這樣一個說明,是想告訴讀者:讀懂《莊子》,主要的不是靠知識豐富,而是靠思路對頭。“樊然殽亂”,曆來注家沒有一人獲得了“達詁”,沈善增先生找到了,從而在對這段話的詮釋上實現了一個“突破”,靠的也是思路。與此類似的例子是很多的,讀者宜細心體會之。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齧缺此問自是針對王倪上麵的回答而發,據此當可肯定兩點:一,王倪最後說的“吾惡能知其辯”的“辯”,主要是,甚或可以歸結為利害之別;二,在齧缺心中,王倪是至人,所以齧缺乃是問:“連您這至人都分不清仁和義等究竟哪個有利哪個有害,那是不是該說,至人本來就不懂得、不考慮利害問題?”王倪的回答落在最後一句上,既十分堅決地否定齧缺的懷疑,而又不直接明確地交代出來。據此,王倪上麵告知的他對“仁義之端”等的看法,改為正麵的、直接的表達,就是:人類社會上的事情,按世俗觀點不可能有公允的統一的標準,故無利害之分。但按莊子的邏輯,這也是“知利害”,不僅是知道利害之不存在,還知道所謂利與害的本性。王倪回避了齧缺未予直接說出的他乃至人的問題,而是像議論別人似的,先大談一通至人如何“神矣”,最後用個“而況利害之端乎”,來說明至人對利害的態度:至人無己,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又哪會考慮俗人所謂的利害呢?這個態度正是“無絕對利害可言”理論的一個應用,表明至人超越了俗人,才真正“知”利害。從這段話看,至人是俗人心中的神人,神人是至人的誌怪式文學誇張。這就是莊子的表達手法和語言藝術!可惜注家們多不能領悟和欣賞這個藝術,竟把回答中最後的“點題之句”,也即王倪對於齧缺的“至人固不知利害乎”之問的真正的、直接的回答,翻譯成了:“(生死的變化都對他沒有影響,)何況利害的觀念呢?”(《今注》)或:“(生死的變化對他都沒有影響,)更何況是造成利害這些小問題呢?”(《正宗》)——王倪又說了個“利害之端”,這個“端”字該如何理解?是否可以仍按我對前文中的“之端”、“之塗”的理解模式,解釋為“之類”?如果可以,則證明我的那種解法是正確的。王倪關於“至人神矣”的描述,在這裏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和《逍遙遊》對藐姑射之山神人的描述差不多,可說是那個描述的變文,我就不作解說了。
這個寓言的寓意,陳少明博士說:“作為寓言讀,它所隱喻的是各種身份不同、境遇不一的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立場,任何人都沒有代替他人作選擇,甚至是決定他人命運的權利。”(陳少明:《齊物論及其影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頁。以後凡引陳博士的言論,均出自此書)這自然說得不錯。《感悟》評論王倪對齧缺的三問三不知的回答時說:“這種不予回答,實際上是對齧缺發問本身的一種否定。就是說,齧缺所追求的,是借語言給‘知’以確切的規定。但是這種追求,在王倪看來,是不合理的。”這領會深了一層:莊子是要告訴人們,既然沒有共同的是非標準,社會現象,以及人們對它們的認識、看法,也就談不上哪一個具有普遍的正當性,所以不必作是非之辯,應該“以明”。可見本篇講的寓言也是為全篇主題服務的。《奧義》把王倪答齧缺第四問的回答稱為“至知無知”寓言,說它是闡明:“至知不僅有知,而且其知遠比小知大知深廣。小知大知陷溺人間觀點,堅執一己之知為絕對之知,對待彼人則堅執‘自我中心主義’,對待彼物則堅執‘人類中心主義’。至知達至道極觀點,否認一己之知為絕對之知,對待彼人則超越‘自我中心主義’,對待彼物則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因為不論一己之知乃至全體人類之知如何‘至大’,麵對絕對之道均屬‘無知’。”這就離原文太遠,像是大而無當的“拔高”性評論了。離開“全體人類之知”的“絕對之道”在哪兒?是什麼?人類為什麼非要知道這樣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道”?這太費解了!
我還要說一句:這個寓言最突出地反映了,對於“知”,亦即人類的認識活動本身,莊子已經在自覺地進行反思了。在這一點上,莊子在我國古代哲人中,確是比較突出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這段話是第二個寓言的引言,所說的“夫子”,一般都認為是指孔子,但我們隻需看作寓言中人物。我先翻譯一下吧:瞿鵲子問長梧子說:“我從孔夫子那裏聽說,有人把聖人說成這樣的人:他行事不是要非做到怎樣不可,就是說,不著意去做對他有利的事,也不準備逃離對他有害的事,他不喜歡別人乞求他什麼,更不標榜自己是得道之人;他像是不屬於任何一類人,但卻又正是一種類型的人,你說他是某種類型的人,他又恰恰不是那類人;因此,他能在塵俗世界之外獨立遨遊。孔夫子認為,這是大言空話,我倒覺得這正是妙悟大道者的表現,您是怎樣看呢?”
很明顯,這是把孔子當作現實中的凡夫俗子的代表,從世俗的眼光出發看聖人,故而把別人對於聖人的描述說成是大而無當的孟浪之言。這個描述其實是很準確的,頭一句做的概括就十分到位:聖人的本質在於因任自然,也就是這裏說的“不從事於務”。這個“務”是“務必”的“務”,用作名詞了(一般都譯作“世務”,顯然很不準確);“從事”則含有“勉力去做”的意味。後四句是作具體申述和說明(“緣道”的“緣”是“攀援”的“緣”)。“無謂有謂,有謂無謂”,是據上述表現對聖人作“觀感式評論”,所以我作如上的翻譯,訓詁根據是“謂”字在這裏是名詞,稱謂的意思。應該說,普通人、俗人,對聖人,即有極高道德的人正是這樣想的。這兩句,《今注》翻譯為:“沒有說話好像說了,說了話又好像沒有說。”幾乎所有注家給出的譯文都是如此(例如傅佩榮先生就譯作:“無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無言。”),實在是不應該發生的“普遍誤譯”。末句是說:可見聖人完全不同於世俗之人,他像是生活在這肮髒的塵世之外。這話表現了對聖人的讚揚、敬仰,也表現了對現實的不滿。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嚐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長梧子的這個回答雖然長,但層次清楚。前五句是向瞿鵲子解釋,聖人的表現連皇帝都感到疑惑(“是”指“妙道之行”,即上述聖人的表現;“聽熒”的字麵義是聽了後仍然覺得不明白,如熒光閃爍),孔子不理解是不足為怪的;要懂得聖人,須有一個過程,你不能太性急(“時夜”指報曉的公雞,“鴞炙”即烤熟了的鳥)。接下就向瞿鵲子介紹他理解的聖人,客氣地表示你且“妄聽之”:對於那種依傍日月,懷抱宇宙,與萬物合而為一,沒有是非之爭的紛擾,不受尊卑差異的拘束的美好理想,聖人並不反對,但眾人是勞心費神地去苦苦追求,聖人則是像愚人一樣地任其自然,以至能夠超越時空的萬千變化,而從自己的道出發去觀照一切——最後三句不好懂,這個解說隻是我的領會。如何理解“奚”字的作用,是這段話中的難點,又是達到正確理解的關鍵,我是根據後有“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句,把它引出的話看做是陳述孔子、儒家的理想,這兩句則是指出聖人(實即莊子)並不否定這理想本身,區別在於前者用“有為”的方式去追求實現(“役役”是“忙碌奔波以求”的意思),聖人是抱無為的態度任其自然,並因此獲得內心的高度平衡、和諧、安靜。莊子確是這樣看待儒家和他心中的聖人的,這個介紹同前麵瞿鵲子說的他從孔子那裏聽到的關於聖人的說法,以及孔子的反應,也完全一致。《今注》把“奚”字歸入上句作句末疑問詞,對它後麵幾句的理解,自然就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