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傳來嗡嗡的震動聲,穆澤總是把早起的手機鈴聲調整成靜音後,又改為振動模式。他不喜歡在沉醉的美夢中被尖銳刺耳的聲音吵醒的感覺,卻又不得不麵臨要迎接新的一天的準備。
又到了清晨該起的時候了。這該死的新的一天,穆澤心想。
他撐起身,揉著淩亂的碎發,眼神呆滯地盯著床腳對麵牆壁上的掛屏電視機。
這台電視機已經在牆上躺灰近三年了,黑色的機身上麵灰蒙蒙的一片,跟暗色的牆紙都快要融為一體,它就像放棄了穩定工作投身寫作的他,在不知名的角落裏慢慢地被人遺忘。被世間拋棄的痛苦,仿佛一雙緊緊抓捏在心髒上的魔爪,時不時地收緊,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和艱難,暗示他趁早妥協。
你就是個普通人。命運這樣說。
穆澤不甘心地再次打開電子郵箱,裏麵有兩個新來信的標記。他懷揣著一顆激動的心將郵件點開,無一例外又是他的退稿信。他都不記得這是第幾封退稿信了,“感謝您的來稿”的字眼看得他全身麻木。
他的手又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再次被壓製的呼吸正在逐漸奪走他的神智。
藥呢,藥……
穆澤踉踉蹌蹌地衝到房間角落的小箱子邊,從各種淩亂的感冒藥、胃藥之中翻出了醫院給的抗抑鬱藥,近乎發抖地把藥倒在了掌心。
窗外大街上修地鐵的市政工程,正發出有規律節奏的“鐺鐺”聲,巨大的鑽機在穆澤的瞳孔裏放大抬高,再狠狠地一下衝擊到地麵。每一次衝擊,穆澤的心髒都失常地漏跳一拍,似乎被那鑽機直接敲在了身上。他開始出現了明顯的眩暈,體力不支地歪倒在地上。
年近而立的男人,此刻竟然如嬰孩一般蜷縮身體,毫無安全感地靠在牆角發抖。
“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微信好友“虎子”再次語重心長地勸說穆澤。他甚至少見地在微信聊天窗口打了大段的留言。
“人一旦做出了選擇,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你當年編輯工作幹得好好的,現在混成這樣也是自找。但你得接受這個結局。本來世道就是這樣,任何行業能拔尖的隻有鳳毛麟角的幾位,你想要成為暢銷書作家,除了你本身的才華要過硬以外,你還得考慮運勢對你的親睞。如今看來,你的身體越來越差,卻又一事無成,是時候清醒了,放棄你不切實際的作家夢,趁著還有精力找工作,你再去投簡曆試試。”
穆澤站在心理衛生科的門口,麵無表情地掃完了好友的話,然後關了界麵。
道理他都懂,可懂道理不代表自己能接受。
他埋頭看著手裏的中度抑鬱、重度焦慮的報告單,和又是一批新名字的抗抑鬱藥物,突然對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興趣。
還在堅持什麼呢?成功了又怎麼樣,失敗了又如何?人生短短幾十年,在宇宙漫長的時間維度中,滄海一粟都算不上,甚至隻是毫不起眼的塵埃。名利、財富和功成名就,其實根本就毫無意義。或許今晚回去,把所有的藥往肚子裏一倒,一了百了,他就什麼煩憂都沒了。
穆澤心裏有了決定之後,突然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那些加在身上的枷鎖,正在一層層地剝離,最後露出了藏在深處已久的自我。是了,他原本就是個活得隨性之人,又何必去強求那些不該自己所得的東西呢。
就在這時候,他經過醫院回廊,瞧見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明亮又暗沉的眼眸,矛盾的特質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色齊肩順發的年輕女孩,抬眸與他對視的瞬間,他好像看見了秋日落葉、冬日雪泥。她的眼睛如黑曜石般閃著光芒,她的氣質卻黯淡如行將就木的老者。明明他並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卻鬼使神差地對她伸出手,遞給了她一顆糖。
“別蹲在地上了,吃顆糖吧。”
簡單的一句話,竟然讓蹲地蜷縮的女孩眼中多了一絲光。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手,沒有動。
穆澤也保持著躬身的動作,沒有收回手。
直到她一把抓過糖,垂首低聲說了句“謝謝”。
還能說話,說明症狀沒有到最嚴重的地步。穆澤心中突然劃過這樣的念頭。很快,他又自嘲一笑,自己都對塵世無眷念了,又何必考慮別人的未來。
穆澤輕輕的搖頭,轉身欲走,卻不料他的衣角下擺突然被人抓住了。
“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女孩仰頭望著他,仿佛穿越了時間,望著億萬年來最後的希望。
穆澤陷入了她那種深沉又執著的視線裏,不由自主地說:“我叫穆澤,要不要去前麵的咖啡廳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