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小時 動機5(2 / 2)

九柏公墓座落在市郊一座小山上。山上的九棵柏樹鬱鬱蔥蔥。在死者的頭頂樹梢上,已經開始發出嫩綠的新芽。那綠讓人眩目,在陽光下分外耀眼發亮,樹前的石碑也在中午陽光下逼出另一種奪目的光彩。

在車上尹鵬飛已經聽完了MP3的內容。他點了根煙,看向鄭翼。鄭翼在墓碑前的眼神抓狂得像頭野獸,甚至讓尹鵬飛都吃驚得忘記了曾經的恩怨以及自己的憤怒。他不得不把鄭翼從墓前麵拖開。在那一刻,他忽然發現,一種古怪的冷靜控製著自己的思維。

鄭翼回頭扭住尹鵬飛:“你看到了!你告訴我,你以前聽過沒有?那種流言,你聽過沒有。”

“聽說過。”尹鵬飛皺緊眉頭,吐出口煙。

“你相信嗎?聽到那些。”

“你是指她是被冤死的,那些神神鬼鬼的話,說什麼鬧鬼的事情……”

“我是說關於她和……院長步堯的那些流言。”

尹鵬飛忽然抬起頭,直視——第一次——鄭翼的雙眼:“還是那句話,鄭翼。你沒有我了解她。”

鄭翼麵容慘淡,心中一陣抽搐。上一回,這幾個字,是尹鵬飛與他決絕的時候,是尹鵬飛最後給他說的幾個字;上一回,是尹鵬飛在求婚被拒絕之後,焦急地跑到鄭翼麵前,因為蔣小雪說鄭翼知道拒絕的原因;上一回,滿心希望不過是一個拿他逗樂玩笑的尹鵬飛得到一個晴天霹靂;上一回,尹鵬飛說他聽說過關於鄭翼和蔣小雪的流言,但他從來沒有信過。最後,在臨別的時候,尹鵬飛說,其實,你不了解蔣小雪,你沒有我了解她。

上一回,鄭翼不過是以一種勝利的滄桑聽到這幾個字,非常不客氣的寬容地笑笑。這一次,鄭翼卻覺得這幾個字格外刺耳。他沒有能忍住自己:“混蛋!那你都不做點什麼?”

尹鵬飛反手扭住鄭翼:“你別他媽鬧了,我做什麼?我做手術把她的眼睛給你了你不知道?”他直視著鄭翼。

剛開始,他並不能有足夠的勇氣直視鄭翼的眼睛。尹鵬飛永遠都忘不了幾個星期前的那一天,他看見蔣小雪死亡的臉是怎樣的心情。這以致於他自己都不記得太清楚是如何擺弄麵色死灰的蔣小雪臉、取下蔣小雪的眼球留下兩個血窟窿的。他曾不打算給任何人說起這事。自從決絕於鄭、蔣二人以來,忍受痛苦已經成為習慣,甚至到極處的時候反而有種古怪的自豪感。但這時候,他幾乎忍不住要給鄭翼說,或者,吼出來。他發覺,鄭翼的眼睛,或者蔣小雪的眼睛,並非那樣的難以麵對。

給蔣小雪取眼球之後,他曾經希望讓別人來做手術。因為他已經開始嚴重懷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不能撐得住。但他沒有選擇,他是東湖醫院唯一一個有資格做角膜手術的醫生。在和鄭蔣二人絕交之後,他選擇去了南方,到廣州去進修。廣州的眼科是全國最強的,他曾經希望找機會留在那裏,永不再見這塊讓他傷透心的地方,最後卻因為一些事情沒能成功留在那邊,隻得再回來。也許是傷心反而給了他動力,也許是沒有感情的糾葛讓他精力聚焦,總之他在廣州以很短的時間完成了論文,考取了幾個資格證,並質量都很不錯。當他回到東湖醫院的時候,資曆和技術都已經高出同事一大截了,加上剛好老主任退休,眼科主任的位置非他莫屬。大家都認為他是發憤圖強,並認為這是個經典三角故事——某人贏得了那個女孩,另一個則贏得了整個世界。他對此不置可否,至少,不管出於何種心理,人們都顯然更站在他這邊。

有句話,叫輸了她,贏了世界又如何。他搖搖頭,現在那個她已經不在了,但他的世界還在。

如果當初贏得那個女孩的人是他呢……

深深吸了口氣,尹鵬飛無聲地看著鄭翼。熱切,焦急,憂鬱,滄桑,那雙眼睛有蔣小雪的影子,是的,尹鵬飛可以確定。那激動狂躁是鄭翼的,那優雅純潔是小雪的。但他卻不再懼怕與其直視。他做到了一個人能做到的一切,以直報怨,他問心無愧。他推開鄭翼道:“你他媽要怎樣?小雪的墓還擱在那兒,你要麼繼續在這裏發瘋,要麼跟我回車上取汽油下來清洗。”

鄭翼慘然一笑,搖頭道:“不。你在這裏清洗,我回去。”

“你說什麼?”

“我還沒有告訴你那個MP3的來曆對吧?那是一幫計劃殺掉步堯的人給我的。就在今天,現在!我現在回去加入他們!”

“什麼一幫人?他們是誰?”

“你跟我回去。我在路上給你說。”

山坡下,守墓人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木然地看向前方,他的身體古怪別扭的動作,每一步前進,身體都會怪異地抽搐搖晃一下。忽然,一陣汽車發動的聲音傳來,一輛汽車從山上飛似的離去。於是他的臉上出現一個怪異的表情,可能是笑,因為嘴裂開了,涎水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