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開。梅英,你留下來,你不是還要問張朝天那句話嗎?你不是還要找那個答案嗎?你甘心就這樣走嗎?”
“不甘心又怎樣。小宛,我的存在隻是一個假象,是一種殺氣,我在這世上一天,就要多製造一些殺戮,如果不殺人,我就隻能消失。我隻是恨,最終也不能問他那句話……”
“我替你問。”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已經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帶著遺憾離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張朝天雖然死了,可是一定還有別的人知道,也許你還有別的師姐妹活著,也許張朝天也會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會去查,我會的,你等我。”
“沒可能的。”梅英緩緩搖頭,滿頭珠翠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始終都不肯回過頭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小宛,我隻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是什麼?你說,我一定做。”
“胡瘸子給你留了一封遺書,你去打開它。我隻有通過你才能閱讀陽間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殺了他?”
“他不該死嗎?”
“好,我答應你。”小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一個凡人,不能判斷別人的生死,若梅英答應她以後不再殺人了,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經老得不能算一個人了,殺不殺都會死。
小宛承諾:“我去看那封遺書。”
“你看完之後,去墓園找我,阿陶也會在那裏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經……”
她無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經說過: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麼痛苦?
當時,她以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張之也說話。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
“阿陶半年前就已經死於
車禍。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樣是為了心願未了——隻不過,我的心願是恨,他的心願是愛。”
梅英慨然長歎,聲音裏無限依依,說到這個“愛”字,她的神情裏多了幾分溫情留戀,然而更多的是傷感自歎,“他因為愛你,關心你,才不肯離開,一直陪伴在你周圍。可是,你的愛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我說過,人鬼殊途,你與我們常常見麵,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衰竭,盡管我們對你是善意的,可還是會傷害了你。”
原來,當初阿陶失蹤七天後忽然來向她告別,就已經是隻鬼魂——那一天,是他的回魂夜。他放不下小宛,趕來見她,謊稱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舍得走,就這樣留連在人間,跟隨著小宛,也保護著小宛;在海藍酒店的窗玻璃上,小宛曾經見到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手裏握著樂器,那就是帶著吉他的阿陶;可那時候她的陰氣還不足,還不能直接麵對他,而他雖然已經看到張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從而預知了小宛即將麵臨的悲傷處境,卻苦於陰陽陌路,無法現身來幫助她;直到小宛在城牆上尋死,死誌一萌,陰氣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終於衝破生死界,及時出現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們注定沒有將來,沒有長久,於是他隻有繼續回避她,不願意讓自己的陰氣傷害到她,隻好忍心地再次離開……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著,“我寧願生病,寧願陰氣入侵,我不要和你們分開。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阿陶……”
“小宛,你在同誰說話?”
敲門的是水溶。然而他聽不到寶貝女兒的回答,隻得再敲敲門,略等一等,才推開門來。
屋裏竟沒有小宛。她去哪兒了?
水溶一驚。女兒最近好不尋常,剛才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誰問話也不理,走進臥室倒頭便睡。睡了,又不時大喊大叫。他以為是她發噩夢,本想進來同她聊聊,不料女兒又失蹤了。那麼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牆壁中似乎有隱隱哭泣聲,悉悉索索,仿佛竊竊私語。空氣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氣氛在湧動,有熟悉的旋律響在空中——是《倩女離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淩波襪……”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兒小時候的習慣,徑自走過去拉開衣櫃門——果然,小宛滿麵淚痕,正藏在錦衣繡被間瑟瑟發抖,見到父親,驚魂未定,委屈地叫一聲:“爸——”忽然大哭起來。
“宛兒,怎麼了?有什麼委屈,跟老爸說。”水溶心疼極了,忙拉出女兒來抱在懷中,當她是小女孩那樣輕輕拍她的背。
小宛小時候有吐奶的毛病,總是水溶替她掃背,水溶學習當爸爸,可以說是從“掃背”開始的——此時的小宛,柔弱無助,魂魄不齊,仿佛又回到了繈褓時。
水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已經長大的女兒才好,隻得小心地將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她,這才坐在床邊,輕輕問:“跟爸爸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將手伸出被外,指著帳頂的風鈴。
那鈴鐺隨著小宛的一指,忽然無風自動,“叮鈴”一聲。連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銅鈴,托在手裏問女兒:“你要它?還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點自責,老婆一再反對他把這些古裏古怪的東西淘回家,現在到底把寶貝女兒嚇著了。
小宛卻一把將風鈴搶在手中,看到上麵洇然的血跡——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墜樓之際,身若飛花,掠過這隻風鈴。風鈴看見了一切,記錄了一切,從此它的鈴聲裏就有一種死亡的韻律,以“鈴”通“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