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
費烈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雖然還沒有回到法國拜師,卻已經開始試著拿起筆,從寫“一、二、三、四”起開始一步一步練習左手的運用技巧和靈活性。而康宛泠的任務則是陪伴在他的旁邊,不時地給予幫助和鼓勵。此外,她也已經開始辦理法國遊學簽證,並參加短期法語強化班;因為隻是想先到那邊了解一下情況,所以暫時向S大提交了休學半年的申請。白天忙完之後,每天晚上,她還必須在電腦前寫劇本直到淩晨,雖然多數時間都浪費在了對著電腦發呆(當然,她會美其名曰:尋找靈感)上了,但畢竟成果還是在一點一滴的顯現——三個禮拜之後,這部讓她費盡心血的電影劇本終於麵臨收尾工作了。
也許是熬夜熬得太多了吧,也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壓力太大,她迅速地瘦了下來,體重從原來的47公斤直線降落到連90斤都不到了。
“沒想到,最快的減肥方法,原來是熬夜呀!”文麗娜在寢室裏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呼小叫。接著宣布,為了達到瘦身目的,她願意陪康宛泠一起熬夜。
最後,這個“瘦身宣言”所達到的唯一效果就是:當康宛泠在黑夜裏麵對電腦屏幕的時候,陪伴她的,還有睡得腦袋摔在書桌上的文麗娜響徹雲霄的鼾聲。
在某個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寂靜夜裏,當麗娜照例趴在書桌對麵鼾聲雷動的時候,康宛泠終於在電腦的WORD文檔上打下了“劇終”這兩個字。
劇終。
她愣愣地看著這兩個字發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獨自發呆幾乎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本以為,大功告成的這一刻她會輕鬆快樂到整個人都飄起來,卻沒想到……當劇本終於完稿,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所有的感覺竟然隻有空虛和某種說不出來的感傷。
在別人眼裏,這或許隻是一部影片而已:看到曲終人散時,隻要扔下爆米花的空盒子,順著人潮向電影院的出口走去就行了。可是對她來說,在不知不覺間,這出劇本已經成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在上課時,她會不知不覺地在筆記本上畫人物關係圖;在走路時,她會一個人分飾角色自言自語劇中的對白;哪怕是在睡覺的時候,她也都會夢到自己筆下的人物和情節。
這個故事已經糾纏了她很久了。早在UCLA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開始構思了——事實上,她所寫的那個短片《十七年》就是現在這部劇本《年輪》的前身。
《年輪》——一個關於親情和愛情的故事:父親在十七年前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少年曆經坎坷,終於成為一顆影壇巨星,並且愛上了劇組裏最不起眼的小劇務。可是,當終於打聽到自己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之後,他摒棄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包括愛情——正式展開他的複仇之旅……
當少年終於報複成功的時候,故事結束了。他讓他的父親身敗名裂,讓他為當年的所為付出了代價。可與此同時,少年也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在這段報複的過程中,他漸漸變得和十七年前的父親一樣,為了自己而不惜犧牲最愛的人——就像年輪一樣,兜兜轉轉地轉過了一圈,一切又重新回到原點……
康宛泠對著電腦皺眉。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她想要的是一個快樂溫暖的結尾,她想要的是一個溫馨團圓的ending。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越往後寫,故事越靠近結局,心情卻慢慢的變得寂寞悲傷了起來。那是一種能殺得死人的寂寞,那是一種能讓淚水漸漸彙成湖泊的悲傷。有時候,在萬籟俱寂的夜裏,看著屏幕上的那些對白,看著劇中人物不可避免地向自己的命運走去,看著自己筆下的愛恨生死……心會莫名其妙地痛起來,痛得縮成了一團,痛得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所以……
雖然明明知道這些字句對一再強調動作性和情節性的劇本來說根本毫無用處,她卻還是會在電腦上寫下:“淚流。流成了薄灰藍的湖泊。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淚,仍是泊泊的流……”
心不在焉地關上《年輪》的文檔,點開另一個文件夾。那是屬於《十七年》的文件夾,在那裏麵,不但有劇本,還有導演手記、攝製組會議紀要、以及《十七年》的剪輯片段和所有的劇照。
本想打開《十七年》的劇本,可是,滑動鼠標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一張名為“季昱成大笨蛋”的照片上。
輕輕點開那張熟悉的照片。
慢得不可思議的舊電腦一寸寸地把畫麵顯示出來——顯示屏上,她正茫然無知地傻傻站著,毫不察覺自己身後,死雞正偷偷地把手舉在她的頭上做出揍她的姿勢。那家夥顯然對自己的惡作劇很得意,綻開了一臉燦爛而又孩子氣笑容。陽光照在他耳邊的鑽石耳釘上,泛出的光芒幾乎能刺傷別人的眼睛。
在這個隻有室友熟睡的聲音陪伴左右的寂靜夜晚,忽然間,強大的寂寞被釋放。時間靜止下來。她無處可逃,也不想逃……
如果要說點什麼是關於寂寞的,隻能說,寂寞,總是悄無聲息。當過去在緊閉的雙眼前一幕幕回放的時候,冷不防的……
寂寞就來了。
早上五點,當校工才剛打開校門,她就走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裏,隻是讓漫無目的的雙腳帶著自己,坐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外空無一人的早班公交車。然後下車,再換一輛車,接著,再下車,再換車……
坐完最後一趟車,再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之後,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裏了。
海邊。
清晨的沙灘上空空蕩蕩的。陰沉的天空中,壓著低低的雲層。海鳥在海麵上徘徊,白色的小小身影掠過灰色的天際。海浪從遠處湧來,帶著呼嘯聲撲打在海邊黑灰色的岩石和淤泥上。
“我們去把你想要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吧……”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這樣一來,你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也就能成為我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了……”
海風吹亂了她的長發。絲絲縷縷的黑發紛亂地拂在她的臉上。
“你看到我失戀就那麼高興啊?”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或者,讓我換個說法,看到我喜歡上別人,你就那麼高興嗎?”
腦海中的回憶不曾停歇。
“陰天,晴天和雨天……你喜歡哪一天?”
最後,這個聲音終於說道……
“這場玩笑……還是到此為止吧……”
風,吹散了雲層。
在那一瞬間,陽光透過縫隙照射下來,就如同天堂的光芒一般,在深灰色的天空中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翻滾著黃色泥沙的海麵,泛起耀眼的波光;就連海鳥,也在瞬間變成了金色……如此不可思議的美,隻有夢境和奇跡中才會有。
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她應該感到幸福才對……
可是,在突然之間……
她卻淚流了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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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領事館的簽證下來了。
休學手續很快完成,連機票都已經定好了。
在離開的前三天,康宛泠從學校寢室搬回了家裏。不僅僅是因為需要回家打包行李,更重要的是,在室友文麗娜每天誇張的淚水和智慧偶爾不小心泄露的不舍表情裏,充斥離情別緒的心情始終都酸澀而又難過。
家裏當然更是充滿了離愁。但老爸老媽還是盡量用微笑取代依依不舍的心情。
“出去曆練一下也好。”爸爸說道,“對你的獨立和生存能力會是一個很好的鍛煉。”
“而且畢竟,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老媽含著淚自我安慰,“阿泠隻不過才去一年兩年而已,也許女兒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會多了個女婿也沒一定呢!”
機票定在5月28日。
27號的時候,猶豫再三,康宛泠最後還是撥通了瑩瑩的電話。
“阿泠。”破天荒的,這次電話裏瑩瑩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樣尖利響亮,而是低沉了許多,“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瑩瑩……”當這個熟悉的稱呼從嘴裏逸出的時候,康宛泠的眼眶紅了。這一瞬間,就如同她們還是最好的死黨,就如同她們之間的友誼從不曾中斷過一樣,“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我知道,你要去法國了。”畢竟是記者,什麼都瞞不過她,“是明天的飛機,對嗎?”
“是。”
“是和費烈一起去吧?”
“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解釋,“他……需要我的照顧。”
“恭喜你了,阿泠。”瑩瑩說道,“雖然你從沒有跟我明說,但我知道,這一天你已經等了很多年了。恭喜你……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謝謝。”她輕聲說道——瑩瑩說的沒錯,她終於達成了自己多年的期盼。可是恭喜……這份喜悅的心情又去了哪裏了呢?“瑩瑩……”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我曾經跟你說過一些絕情的話,但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也希望你能原諒我。雖然嘴上說絕交,可是在心裏,我還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
“阿泠……”
這一次,輪到她打斷瑩瑩,一鼓作氣地說下去。
“我們之間的往事我從沒有忘記:中學的時候,你每天來叫我上學,把我從被窩裏拎出來;我們一起值日,一起去圖書館,一起蹺課去聽演唱會,還一起惡作劇捉弄討厭的男生……即使上了大學,我們還是會一起去看電影,一起逛街,一起吃飯……”她顫抖地輕笑了一聲,“既然我的飯卡都被你吃光十幾次了,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地就放過你,和你斷交了呢?!”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接著,隨著“哇”的一聲哭喊,山洪暴發了。
“阿泠!!”瑩瑩終於恢複了她宏亮的嗓門和戲劇化的嚎啕大哭,“阿泠……你不知道那天你跟我說絕交的時候我有多難過……你也不知道我等你今天的話等了有多久!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讓你難過的事情。雖然……雖然我自以為登出你和小成成的照片隻會對你有好處,卻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心情……”她吸吸鼻子,“你能原諒我嗎,阿泠?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保證!!”
“光是保證不再登我的照片還遠遠不夠。”康宛泠嚴肅地說道,“我還要你保證,我回來以後,你要請我看一百次電影,吃一百次飯,還要陪我逛一百次街……”
瑩瑩的聲音低了下來。“就照你說的辦。我知道我吃光了你的飯卡,不過,等你回來後,我會讓你吃光我的信用卡的。隻要我們還是死黨……”她的聲音又開始顫抖了,“你就算住到我家裏,把我家全都吃空也沒關係……”
淚水終於滑落。可是,與此同時,笑容卻在唇邊綻開——這幾乎是這幾天來,她的第一個微笑。
“你要說到做到哦。”她笑著說道,“還有,記得跟我多寫EMAIL,多聯係。有小道消息的話,也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也會經常給你寫信的,要記得收信哦!”
“嗯!”瑩瑩用力地點頭,“還有,我也會經常到你家去探望伯父伯母的。總之,國內的一切事情你都不用操心。除了……”她欲言又止的。
“除了什麼?”
“沒什麼啦!”瑩瑩轉移開話題,“阿泠,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誠實地回答我。”
“什麼?”
“你真的很想去法國嗎?還有,和費烈在一起,你真的……很開心嗎?”
康宛泠愣了一下。
“我……”
“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不但要對我誠實,更重要的是,”電話那頭,瑩瑩的聲音嚴肅了起來,“要對你自己誠實。那就是……你會想念季昱成嗎?在出國的日子裏,在和費烈在一起的日子裏,你能保證一次都不會想起小成成嗎?”
季昱成……
隨著胸口的一陣刺痛,一個冷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看……這場玩笑還是到此為止吧。”
“我當然會想到他!!”康宛泠怒聲說道,“我當然不會忘記那隻死雞!!他捉弄了我那麼多次,對我惡作劇了那麼多次。他……他甚至還拿交往這種事情來尋我開心……你以為這些事情我會那麼容易忘記嗎?你以為我會這麼容易就放過這個可惡的家夥了嗎?!”
“我沒有覺得他在尋你開心。相反,我倒覺得……他是認真的。”
“……什麼?”
瑩瑩歎了口氣。“阿泠。我知道有些話我不應該說——因為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更因為你明天就要上飛機了。可是,關於季昱成,我不得不替他說兩句……”
她不要聽任何關於死雞的話。
事實上,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瑩瑩,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撮合我和死雞,想要製造一個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可是,我不得不說,你找錯人了。季昱成絕對不是王子,就算是,也隻是惡魔之王的兒子。他喜歡遊戲人間,他喜歡製造悲劇,他喜歡傷每一個人的心……而你,卻到現在都還在幫這種人說話!”她憤怒地拔高了嗓門,“瑩瑩,你醒醒吧,別再被他的臉欺騙了!你甚至不了解他的真實麵孔……”
“不了解真相的人是你!!”
電話中的一聲大吼打斷了她的話。瑩瑩停了幾秒,讓自己冷靜下來。
“阿泠。你知道我是一個記者。記者一定要牢記兩大要點:一,是盡量多的搜集資訊;二,是要確保這些信息的真實性。所以,以下我所要告訴你的,是我經過多方確認後,確定是真實的、關於季昱成一些所作所為的話。”
“我不要聽……”她固執地把話筒拉離耳朵,“瑩瑩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提那個名字……”
瑩瑩卻自顧自地開始在電話中一疊連聲地說起來。“你知道是誰讓孟黎娜離開費烈的?你知道是誰逼迫孟卉勇停止了那門婚事?你又知道,是誰讓你終於能夠如願以償地和費烈幸福地在一起的?!……”
康宛泠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電話。
刹那間,孟黎娜曾經說過的話再度回到腦海。
“……在這場愛情爭奪戰中,為什麼你會這麼容易地獲勝,而我又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地退出……想知道這個毀了我美好婚禮的神秘人物是誰嗎?”
“這個神秘人物……是誰?”她喃喃問道,血色漸漸從臉上消失。
“是季昱成。”瑩瑩回答,“雖然寶家對媒體封鎖了一切消息,不過,還是有片言隻語透露出來。事實上——”她平靜地扔下炸彈,“孟卉勇是季昱成的親生父親。”
訊息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大腦暫停工作,一片空白。
季昱成和……孟卉勇……
世界真的太奇怪了。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怎麼會牽扯到一起?!
瑩瑩的聲音繼續從聽筒中傳來。“多年前,當他還是繈褓中的小嬰兒時,孟卉勇就和季昱成的母親離婚了。然後,他開創了自己的事業,又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