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的夢想早已站在身後的某個燈火闌珊處,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眸。
用力拎起箱子,走向最近的機場巴士站。
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把行李塞進公交車側邊的行李室,接著上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等待車開的這段時間,她拿出手機,按下號碼。
突然改變計劃,她必須通知太多人了:老爸老媽、瑩瑩,還有麗娜、智慧她們和學校方麵……
在按下通話鍵的前一秒,她看了眼自己打出的號碼。她想要打媽媽的電話,然而出現在屏幕上的那個手機號卻不是老媽的——這個號碼她從沒有撥出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早已默默地牢記在了心中……
那是死雞的電話號碼。
渴望和自尊的交戰,讓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康宛泠咬住了嘴唇——她已經猶豫了太長時間,她也已經錯過太多的機會了,若是到了現在都還不能勇敢地邁出這一步的話……
指尖微動,電話已經撥打出去了。她連忙把手機放到耳邊,如雷的心跳聲幾乎讓她聽不清電話中的那個聲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愣了片刻,直到電話中那個標準的女中音說了第三遍相同的話,她這才反應過來。
關機?
那家夥難道是在拍片或是上通告嗎?或者,他也在趕飛機?又或者……他隻是在睡覺而已?
不由自主地再撥一遍那個號碼,同樣單調的聲音再次傳來:“……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或許君姐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翻出姚宜君的號碼,按下通話鍵。在幾秒的沉默之後,從聽筒中傳來的卻依然是那個女人討厭的聲音:“對不起……”
她猛地按上通話鍵。
她不要對不起,她隻要和季昱成說上話……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麼她就是做不到呢?!還有季昱成……你這隻死雞、臭雞……你到底去哪裏了?如果,如果是出國了的話,你為什麼……甚至連告別的話都沒有一句呢……
“……他前不久住院了,據說是眩暈症發作……”
電光火石間,紛亂的腦海裏閃過一個聲音。
瑩瑩!
對了,瑩瑩一定知道他在哪裏!她不是記者嗎?她不是“八卦堂”的總舵主嗎?!既然連允浩住院的事情她都能知道,那一定什麼都瞞不了她……
微顫的手指忙亂地從電話簿中找到瑩瑩的號碼。在按錯幾次鍵之後,她終於撥出了電話。
聽筒中一片寂靜。
拜托……千萬別又是對不起,也千萬別忙音,或是無法接通……求你……
“阿泠?”
甚至沒等到鈴聲響起,瑩瑩就已經接起了電話。
“怎麼會是你?”她的聲音中帶著些沙啞的鼻音,“這會兒……你應該在飛機上了。難道是飛機誤點了嗎?”
“瑩瑩!”她放鬆下來,透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你總算沒關機。”
“你說什麼,阿泠?現在你到底在哪裏?”
“我在……”她看了眼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巴士已經離開機場,平穩地行駛在了高速公路上了,“我在浦東的某個地方吧。反正,我沒在機場,也沒上飛機,更沒有去法國……”
“什麼什麼?”瑩瑩的聲音響了起來,“阿泠,我一定是搞錯了,我怎麼沒聽明白你說的話啊?!”
“我是說,”康宛泠放慢了語速,“我決定留在國內,留在爸爸媽媽和你們的身邊。我……不走了。”
“阿泠——!!”盡管嗓子有些沙啞,瑩瑩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驚聲尖叫”了起來,“太好了!!你知道嗎,你甚至還沒走,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我……發生了好多事情,我也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你……”
她笑著打斷了她。“好啦,既然我不去法國了,以後你有的是時間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地告訴我。但現在,我隻想向你打聽一件事。”
“什麼?”
“瑩瑩……”她停頓了片刻,“你知道季昱成現在在哪裏嗎?”
就如同石子沉入一望無際的湖底,就好像流星飛向宇宙盡頭的黑洞,就仿佛……她再度撥打了已經關機的電話一樣……
電話的那頭,一片不祥的寂靜。
“瑩瑩?”她看了看手機信號,滿格,“瑩瑩你還在嗎?”
許久,瑩瑩的聲音才再度回到線上。
“在。”她簡單地說道,鼻音更重了。
“怎麼了?你感冒了嗎?”
“不是。”瑩瑩清了清嗓子,“你想知道小成成現在在哪裏,是嗎?”
“是。”心跳再度漸漸變得急促。是她太多心還是所謂的預感太可笑?為什麼嘴唇會忽然緊張到發幹,為什麼周圍的空氣會瞬間變得稀薄?“他在哪裏?”
“他在……去天堂的路上。”
血液在那一刻抽離她的麵頰。
呆呆地保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卻茫然不覺手機已經從指尖滑落,摔在了車廂地麵上。
“阿泠……季昱成他一直都不許別人告訴你,他一直都想讓你能夠安安心心地去法國。可是……事實是……”
雖然那架銀色的小機器摔得已經有些破損了,瑩瑩泣不成聲的聲音卻依然還是從地板上清晰地傳了過來。
“小成成……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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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
這間醫院她曾經來過。
她記得玻璃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樹,記得走廊的長凳和昏黃的燈光,她也記得那個等待在中手術的不眠夜晚。
可是……在那個夜裏,拚了命救了她和費烈的季昱成躺在了哪間病房?
後悔和酸楚瞬間抽緊了她的心髒,緊到她需要長長地連吸幾口氣,才能稍稍緩解突然襲來的巨痛。
她怎麼會如此盲目?
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任回憶衝刷全身。
“我喜歡的那個女生……”耳邊的那個聲音說道,“其實很簡單,一點也不複雜。單純透明得隻要有心事,誰都能從她臉上看出來。想來想去都覺得那是個滿身缺點的家夥……如果用動物來形容的話,她倒挺像一頭固執的驢子的……”
到底是什麼迷住了那頭驢子的雙眼,讓她如此看不清眼前的事實?
“對不起……”她無聲低語。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做什麼?”記憶回答說,“其實你永遠也不用對我說對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抬起頭,望向走廊盡頭黑壓壓的那一堆人。
她認出了君姐和瑩瑩。她們一左一右地陪著一位氣質高雅卻又悲傷的中年女子。離她們三人不到兩米的距離,孟卉勇獨自站在那兒。再遠一些,則是被醫院保安隔開的各路媒體。
“阿泠!”瑩瑩首先看到了她。
她奔過來,拉著她走向陌生女子。“季阿姨,我給您介紹一下,她是康宛泠。”
原來——她就是季昱成的母親。
抬起頭,康宛泠不自覺地在她臉上尋找季昱成的影子——挺拔的雙眉,漂亮微斜的眼角,還有唇邊倔強的痕跡……
原本以為能夠忍住的淚水,卻在這一瞬間,再度濕潤了眼眶。
“原來你就是阿泠。”季淑庭含淚微笑,“雖然昱成沒在我麵前說過你半句好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地喜歡你。”
“阿姨……”她喃喃說道。
“昱成一直都說你不聰明,不世故,又固執又可惡……可是,他說來說去,從來都沒有說過別人。”季淑庭搖搖頭,“關於女孩子的話題,始終隻有你。”
瑩瑩的哭聲從身邊傳來。
但奇怪的是,她卻沒有眼淚了——一滴也沒有了。如果說,在一分鍾之前,充斥在心間的隻有後悔和悲傷的話,那麼此刻,也全部都變成了對生命如此無常的憤怒。
抬起頭,她蒼白著臉直視季阿姨。
“季昱成在哪裏?”
“在我身後的這間病房裏。”季淑庭向旁邊讓出一步,“從出生起,他就患有腦疾。他爸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離開他的。醫生說他的後腦有一顆瘤,因為在關鍵部位,所以不能動手術……”
康宛泠的視線越過季淑庭,看向她身後緊閉的房門。
“從他降臨在世上的那刻起,上天就已經對他判了死刑。在他身上有一個不可拆除的定時炸彈。這顆定時炸彈讓他頭痛,讓他暈眩,而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哪一次昏過去之後就會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步一步地,康宛泠慢慢走向房門。
“醫生說,他能活過十歲就不錯了。所以……”季淑庭的聲音哽咽了,“昱成十歲生日後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奇跡。我每天都在默默祈禱,希望這個奇跡能維持50年、100年。可是……在7天前的早上,他還是再次昏過去了……”
7天前的早上……
那個早上有陰沉的天空,有翻滾的海浪,有在海天之間飛翔的小鳥,還有……一個在海風中淚流滿麵的女孩……
她顫抖地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病房白色的大門。
這是一個和嘈雜的走廊完全不同的世界。
除了監視器裏發出的微弱的滴滴聲外,這裏安靜得就連花朵飄落的聲音都聽得見。
房間裏的玻璃窗開著,窗簾也被打開了。白色的輕紗在微風的吹送下拂過窗台上明媚的鮮花。
幾大瓶的花朵是這房間裏唯一不是白色的物體。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和床單上那個臉色比白色更白的人影。
她慢慢朝他走去。
他本來就是一個比女生都要白晰的家夥。有時候和他在一起,她甚至都會懷疑他們倆的性別是不是搞錯了。而現在……
坐在床邊,她輕輕握起他安靜地放在床緣的手。
真不公平……現在再跟他比的話,她自嘲地微笑,她不但要懷疑性別,更要懷疑種族了。
把那隻修長漂亮的手放到臉頰邊,淚水靜靜地滑落。
“死雞……”她輕聲叫道。
他依然熟睡著。睫毛在雪白膚色的襯托下顯得更黑更長。
“既然睡得這麼熟……”康宛泠低聲說道,“那就不能怪我了……死雞,臭雞,爛雞,瘟雞,老母雞,大公雞,得禽流感的雞,有口蹄疫的雞,還有……”
在他衣領微敞的脖子那兒,有一枚用黑色皮繩串起的,似曾相識的紫色小貝殼。
怎麼也止不住的淚水洶湧而下。
“還有……被剝光皮的雞,被開水燙的雞,白斬雞、三黃雞、辣子雞、肯德基……”
聲音越來越沙啞,直到再也發不出來。
她咬住嘴唇,試著止住淚水——她來這裏不是為了哭的,是為了報複的,可是……
“姐姐~”
她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卻感到了他的手為她撫去眼淚。
“姐姐~”
他又說了一次。
她連忙握緊他的手。
“你要是敢再罵我的話,”他輕聲說道,沒有睜開眼睛,“我發誓,一輩子都不讓你坐靠窗的位子。”
她想要笑,可是,那個笑容卻帶來更多眼淚。
“不過沒關係……”他接著說道,“我很快就要離開了。這樣一來,就沒人跟你搶位子了,姐姐~”
她捏緊了他的手。
“你敢死!!”她嘶聲道,“我都還沒有對你惡作劇過,我都還沒有報複過你……你敢死?!”
“姐姐……”
“你要是敢死的話,我也死!我陪你一起死!你倒是去死呀,你死給我看呀!我一定會陪著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的話……就會忘記我了。”他的唇邊漾開一抹蒼白的笑意,清澈的淚水緩緩從緊閉的眼角溢出,“我要你一直記得我,然後一直一直的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對我好一點……”
“你是魔鬼嗎?”她的聲音憤怒地變大,“你一定是惡魔轉世,才會這麼惡毒。我不會記住你的,你要是膽敢這樣離開我,下一秒我就會忘了你。我發誓,我一定會忘了你的……”
“你不會的,姐姐。”他靜靜說道,聲音越來越微弱,“我會纏住你的,纏在你的心裏,你的腦海裏,還有你的耳朵裏,你的眼睛裏……你就連一秒鍾都擺脫不了我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直到,再也聽不見,“就像你纏住了我那樣,我也會死死的纏住你的……”
房間裏更安靜了。
風依然吹送,鮮花也依然怒放。
可是……
病床邊那個心髒監視器的聲音卻一聲比一聲間隔更遠,一聲比一聲更輕微……
呆呆地坐在床邊,康宛泠默默凝視著眼前那張完美如天使的容顏。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話。
可是,她的聲音卻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低低地傳送——
我從來都沒有贏過你。昱成。
每一次的惡作劇,每一個玩笑,每一場遊戲,你都是勝利者。可是這次,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贏了。這出戲的前半場,你的得分比我高——就像你說的,你死死地纏住了我。在每一個轉身,每一次回眸,在每一段音樂,每一本書,甚至在每一堂課,每一篇作業,在我的夢裏和每天清晨張開眼的那一瞬間,我都會看見你。看見你可惡的微笑,看見你討厭的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見你叫我“姐姐~”時惡心叭嘰的表情……
可是,我不會任由自己這樣下去,也不會任由你繼續贏下去了。我要扳回一城——這次,我要你認輸。
我不想再想你了,不想在校園裏的每個轉角看見你,不想在上課的時候忽然聽見你,不想再在半夜裏哭著醒過來,後悔當初為什麼叫你去死……
所以……
我決定來陪你了,昱成。
我會用你對付我的來對付你。即使你在地獄裏,我也會追著你不放。我會嘲笑你,貶低你,給你撒辣椒水,在你坐下的時候把椅子抽開,讓你摔個四仰八叉,偷看你的信,篡改你的劇本,和你鬧出緋聞,最後……傷透你的心。
昱成……我這就來陪你了。你等著,這次我不會再放過你了。我會一直纏著你的……
生生世世。
……
對了,順便說一句。
我愛你。
終於。
心髒監視器上的光標,在發出了最後“滴”的一聲輕響之後——
變成了一道綠色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