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一篇文章裏讀到這樣一種說法,當今國外的普通老百姓隻記住了兩個中國人。這兩個中國人,一個是李小龍,一個毛澤東。將這兩個人相提並論,就多多少少給人以“同日而語”的意思,至少對於我來說,心裏不那麼舒服,一時難以接受。一個是武術明星,一個是人民大救星,讓我反複掂量了多時。掂量到後來,就有一些釋然了,我是這樣想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有普通老百姓,這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社會群體,能夠讓全世界的普通老百姓記住一個人,絕非易事。
接著就有了延安之行。
是我所在的報社組織的,意圖不言而喻,借此接受革命傳統教育。因此,我們將這次旅行親切地稱之為“紅色之旅”。一行十幾個人,我們幾個年齡大些的,則攜了妻子和孩子同行,屬於特殊照顧和對待,心裏自然是感激不盡。畢竟是第一次去延安,同行的人一路上都很興奮,議論著革命聖地如今會有什麼變化,猜測著延河、寶塔山、棗園、楊家嶺的樣子。這些烙有深深的革命象征和時代記憶的地名,雖然我們自小就耳熟能詳,卻不曾親眼目睹過,現在就要和它們進行零距離接觸,怎能不心情激動呢?
途經寧夏陶樂、鹽池兩縣,到了定邊,就開始進入陝北了。
陝北,多麼大氣的一個名字,如雷貫耳。它已經不單純是一個地理概念,撇開那早已煙消雲散的千年曆史風雲不說,隻說共產黨領導的與千千萬萬勞苦大眾的命運緊緊相連、息息相關的中國革命,就讓人們產生無限的感慨。還有那一唱三歎、回腸蕩氣的信天遊,同樣能夠讓人們產生無限的遐想。
陝北,還是一片文學的沃壤。
20世紀40年代李季先生的《王貴與李香香》;新中國成立後,賀敬之先生的《回延安》;新時期以來,路遙先生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更是讓陝北走進了文學的神聖殿堂。這些情厚境美、韻味深長的作品,不僅顯示了西部文學的廣闊前景,也為人們認識和了解陝北提供了一個新鮮的獨特的精神入口。記得《人生》發表出來後人們爭相傳閱,盛況空前,一時洛陽紙貴。那一年我還隻是一名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青澀懵懂,讀過了這篇作品後卻有如醍醐灌頂,久久難以釋懷,不知流下了多少感動的淚水。從高加林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為我也是牧區家庭出身。牧區和農村、牧民和農民其實都一樣,都處在社會的最底層,除了具象的勞動方式的區別,抽象的精神的異同確乎並不存在。如果不是恢複高考後考上大學,我個人的命運與前途很可能和高加林如出一轍,甚至還不如他呢。後來,我也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其中肯定受到了《人生》這樣振聾發聵的作品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時也在我有關陝北的記憶裏劃上了又一道很深的印痕,即文學的陝北,或者陝北的文學。因此,在這裏不妨多說幾句。
出了定邊,然後是吳起、誌丹、安塞。
這些同樣耳熟能詳的名字,在我們眼前具象為伸出手就可以觸摸的山川、田野和村鎮。越往前走,黃土高原的特征和氣息越濃厚。山大溝深,深藏在高原褶皺裏的一個個村莊,被一條蜿蜒曲折、迂回延伸的公路串聯了起來。麵對一座座聳入雲天,卻又貧瘠裸露的山塬,漫長的旅途便少了一縷浪漫,多了幾分單調。車上的人開始昏昏欲睡,一個個東倒西歪,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幾個年輕記者,已經對這樣的旅途開始產生某種厭煩情緒了。
其實,站在曆史的角度,我們行走的這條路線,就是一道記載著華夏五千年文明的曆史長廊,閱盡滄桑,淬礪烽火,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隻不過很多東西被如水的歲月給剝蝕了,也有很多東西被深深地掩埋在黃土下麵了。而九曲十八彎的黃河,則以主動的姿態承載著曆史的血腥或者輝煌浩浩蕩蕩,順流而下。是的,在黃河中下遊的任何一處,掬起一捧水喝進去,便能夠有刻骨的體味,那就是水土交融。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喝進去黃河水的時候,也就是喝進去黃土,也就是體味曆史。
相對於曆史,人總是渺小的,無法逃脫曆史的規律。經曆了底層貧寒生活的人很多,曆朝曆代,俯拾皆是;身處曆史轉折的節點上而選擇孤注一擲的人很少,這樣的人是人中豪傑;如果還能夠高瞻遠矚、高屋建瓴,視民族大義為畢生的追求,這樣的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曆史往往選擇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應該是領袖,也必將是領袖。美國學者邁克爾·H·哈特寫過這樣一本書,書名叫《世界曆史上最有影響的一百人》,毛澤東列第二十位。釋義是毛澤東領導共產黨奪取政權,並在以後的二十七年中,對中國這個古老的東方大國進行了相當規模的改造。我覺得這樣的解釋,雖然簡潔凝練、一目了然,卻未免顯得有點冷冰冰或者硬邦邦的。還是陝北民歌《東方紅》唱得好:“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對毛澤東的評價和認知,中國的老百姓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更形象,更生動,更具有人情味,也就更加完美。我們曾在鋪天蓋地的紅色宣傳畫,在各種版本的革命曆史教科書中認識了陝北,認識了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中國革命,盡管一知半解,並不全麵和完整。但是我想說的是,如果理想主義還沒有泯滅,如果英雄主義還有市場,我們迷戀延安,我們談論革命,至少有一個共同的道理:這個世界上還是窮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