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窗(1 / 3)

我國西部的內蒙古阿拉善是著名的“駱駝之鄉”。

牧人世世代代散居大漠深處,獨守一方天地,經常負於駝背上,天之高遠坦蕩,地之雄渾遼闊,久而久之,便搖晃出了粗悍淳樸的民風。

長期以來,牧人對居住條件不甚重視,也就談不到對此費盡心思琢磨什麼。逐草而居,簡簡單單地置一兩間黃泥土屋,開一門一窗而已,尤其那窗,實在是不敢多恭維的,倒不如稱之為“洞”來得更加貼切,其大小僅容得一隻牧狗出入。我小時候記得是這樣的,那窗起先隻糊一層糙紙或者報紙,後來是蒙一層白色透明的塑料布,再後來才是大大方方的玻璃,窗簾這樣的飾物根本沒有。沒見過高樓大廈,沒見過青磚紅瓦,沒見過電燈電話,我以為天底下所有的房屋都是這個樣子的。因為窗子開得很小,窗明幾淨是談不上的,屋子裏從早到晚總是黑糊糊的,每到傍晚更是如此。這樣的土屋與一道道連綿起伏的沙梁渾然天成,屋頂上再飄起一縷縷炊煙,簡直就是一座古老的烽火台了。偶有遠足者涉入,肯定會因此而感慨的。

窗是什麼?倒可以悉心琢磨一番。簡單明了的解釋是通氣透光的裝置。說窗洞更為貼切一些,就是牆壁上鑿開的洞,用以通氣透光。從遠古有巢氏開始曆曆敘述,或許可以寫一部令人眼花繚亂的大書呢。隻不過是,我至今都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一部書,也許是有的,隻不過是自己孤陋寡聞罷了。如果作進一步的引申,那意義就有很大的不同。譬如說窗口,其比喻意義是與外界交往而相互了解的地方,或者是能夠反映和展示事物全貌或者局部的地方。如果對其賦予某種詩意,便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窗戶有如眼睛,可見窗戶之於房屋多麼重要。照此說來,窗不僅是自然之物,也是心靈之物,物質和精神契合而成,千萬馬虎不得的。

我是牧人之子,在西部的大漠裏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直到考上大學那年才離開。我熟知牧人的窗,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從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角度講,牧人的窗確乎無需開得很講究,這與他們日久形成的生活習慣密切相關。不防賊不防盜,牧人出遠門時甚至連門都不鎖。有偶然路過的其他牧人渴了餓了,盡管推門進去好了,喝了吃了出去後再將門關好就可以了。也不怕有人偷窺,所以不掛窗簾什麼的遮擋之物,屋裏的一切都是昭然若揭的,鍋大碗小、炕高灶低看得一清二楚。長期以來,牧人幾乎不養狗,勤謹一些的牧人家最多養幾隻下蛋的雞而已。多少年來,在廣大的牧區隻有雞鳴沒有狗吠,更沒有那種雞鳴狗盜之徒。不讀書不論文,“牧羊經”“駱駝經”卻滾瓜爛熟於肚腹,精明的牧人甚至能夠分辨出自己放牧的每一峰駱駝留在沙地上的蹄印的細微差別。日出而作,牧人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屋外勞作的,既不用窗瞭望什麼,也不用窗吸收什麼,晨起步出便擁有了大片燦爛的陽光;日落而息,勞作了一天的牧人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屋裏,簡單的吃喝之後便早早入睡,打起酣暢的呼嚕。要想和家人說一會兒話,那就黑了燈去說,這不僅不影響相互之間的正常交流,還省下了燈油,日積月累這省下的不是一個小數目。牧人有屬於自己的生命運動的方式,有屬於自己的生活邏輯。當然,從本質上講,牧人和農人並沒有什麼差別。

由於生產方式的不同,牧人家隻能分散而居,方圓幾十裏,甚至百裏才居住一戶,各守一片草地,各守一口水井。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跟在羊群或者駝群的後麵,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像一顆緩緩移動的石頭;晚上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在烽火台一樣的土屋裏早早入睡,休養生息。根據牲畜的習性和不同的季節,牧人還要轉場。夏天的時候,牧羊人要轉場,將羊群趕往牧草豐盛的地方,下一頂帳篷;冬天的時候,牧駝人要轉場,將駝群趕往大漠深處的梭梭林裏去,下一頂氈包。長途跋涉,生活簡陋,在長達幾個月的日子裏,基本上是風餐露宿,一簞食一壺水,足矣。古人有“簞食壺漿”一說,我懷疑就是從遠古的遊牧生活生發和演變而來的。他們敬畏蒼天,熱愛大地,寬厚待人。他們不抱怨,不嗔怒,不嫉妒,順其自然,心境平和。他們坦坦蕩蕩、平平淡淡地笑對人生。當然,這其中不能少了酒,最好是那種六十度以上的烈酒。在阿拉善大高原,酒既是必不可少的禦寒之物,也是牧人表情達意的主要媒介,再伴之以長調牧歌。且酒且歌,往往是一飲到天明。如果有人還覺得不夠盡興,還可以留下來繼續喝酒,繼續唱歌,直到心滿意足。主人是絕對不會埋怨的,不但不會埋怨什麼,還要歡聲笑語,從頭至尾地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