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月光之下——《馬兒莊筆記》之二(1 / 1)

馬兒莊的月亮那才叫個亮呢。

在我有限的遊曆中,除了家鄉阿拉善高原上的月亮,就數馬兒莊的月亮最亮。

這是西部鄉村的月亮。

人無聲,犬不吠。馬兒莊已經進入休眠的狀態,散落的屋舍也似乎變得比白天低矮了,參差的樹依然舉著黑森森的冠,像一把把撐開的卻又閑置著的傘。正趕上了沒有風的時候。

此刻,馬兒莊一片寧靜。

馬兒莊學校有一個偌大的院子。學生和老師們也都已入睡,和馬兒莊一樣,他們把一切的物事暫時交給月亮去看管了。月亮很早地升起來,大且圓滿。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的月亮大概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總之,它像個銀白色的盤子懸掛在半空裏。月亮上麵有樹有影,具象地展示出了那個古老傳說的情境,令人移神,想入非非。

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屋子在前排,正對著校園唯一的籃球場。籃球場以水泥澆鑄而就,盡管白天看上去很粗糙,但在月光下還算平整,微弱地反射著月華,疑是一攤清水。或者,因了周遭幾堆被鏟除後疊垛起來的幹草,籃球場又像一個鄉村的打穀場。無論怎樣,這樣的一個學校,處處留有鄉村那種樸實的痕跡,想抹都抹不去的。水泥是個什麼東西?再冷漠,再堅硬,此時此刻被鄉村的月亮柔柔地一罩,便透出了泥土的本質。

這令我感動不已。

其時,學生們離開的時間並不長,籃球場上似乎仍然浮蕩著這些孩子們的嬉笑、打鬧以及他們身上那種苦艾味兒的氣息。

現在是20世紀之末,據說這個世界已經“簡單”得剩下了一台電腦和一根手指頭。但是,在馬兒莊學校裏,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界線還是很分明的。白天,這唯一的籃球場基本上被男孩子們占領了,他們把一個籃球搶來搶去,玩出了許多花樣,當然就不很正規。也投籃,往往投不中,把原本就有一些搖搖欲墜的籃板砸得危乎哀哉。他們知不知道NBA呢?知不知道邁克爾·喬丹呢?這樣想著,我就產生了一點困惑,他們需要不需要知道大洋彼岸這些有關美國職業籃球的一些知識呢?也許他們無須知道,有這鄉村的月亮就夠了。可他們在爭搶一個籃球時,明顯的有競爭意識——這個籃球被磨得光禿禿的了,彈性也不夠好。這是我在白天看到的情景。

現在,我向月光下的籃球場走去。

不遠的,隻有十幾步路。

我看到月光下的籃球場上,有一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是“睡”在籃球場上的。白色的粉筆勾勒出她的輪廓,線條清晰,筆法拙樸,比例當然也是失調的。但充溢著少有的生機和趣味,尤其是那兩條辮子十分誇張地翹起來,頗具動感,在月光下晃來晃去的。眼睛也很大,占了臉部的一半還要多,整個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假如這個女孩子是成人,就難免有一點媚樣了。

這該是哪個男孩子的“勾當”吧?這個男孩子在同伴們離開的時候,故意滯留了下來,或者回到宿舍後又像一隻機警的貓溜了出來,手心裏很緊地攥著一支粉筆。他畫得有些慌亂,畫完後扭頭四處看看,然後帶著一種像月光一樣朦朧的渴望和滿足悄然離去。就這樣,這個女孩子渾身沐浴著月亮的清輝,靜靜地“睡”在籃球場上。又假如這是某個女孩子之所為呢?那麼就應該有另外的解釋:向男孩子們提出抗議,對他們占領籃球場表示強烈的不滿。

也許,什麼都不是,沒這麼複雜。

然而,誰又能排除畫者就沒有自己的思想呢?

蒙的性意識?性別意識?

不究也罷。

我猛地記起老人們說過,月亮是有魂魄的。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的魂魄便要出竅,悄無聲息地在大地上走來走去。

馬兒莊的月亮真的是很亮。那麼,馬兒莊的月亮也必定是有魂魄的。

月夜如河,月光似水。

我坐在月亮地裏看了幾頁書。書上的五號字清晰入目,隻是不能看得太久。看得太久,就會產生某種幻覺,覺得自己懸空了,長了翅膀在月光裏浮遊,悄然地飄飛而去。我那天在月光下看的是張承誌先生的《金草地》——“原野依然一片純白。他覺得不可思議。多潔白啊,他想道。舉目茫茫,滿眼都是純而又純的潔白。”

潔白。

純而又純的潔白。

天上隻有一個月亮。我想起了家鄉的月亮,大漠上空的月亮。

第二天,我問校長:“學校開沒開美術課?”

校長說,我們沒有美術老師。

音樂課呢?

校長說,我們也沒有音樂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