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病的時間短則持續兩三天,最長達到過一個星期,而不發病的時候,她也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到目前為止,醫學上對這種病尚沒有很深入的研究,人們無法清楚地解釋其成因,也沒有治愈方案,患者隻能靠藥物來降低發病的頻率,但有的患者又會在年齡漸長以後不藥而愈。
這種病在醫學上被稱為“克萊恩·萊文綜合征”,通常人們對它還有另一個稱呼——睡美人症。
大約在六年前,鬱桐十五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發病,一睡就睡了四天。一個半月之後,相同的情況再次出現了,她足足睡了一個星期。後來,她便被確診為患上了睡美人症,再後來,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以後,她發病的頻率被控製在每月一次或者兩個月一次,而每次的沉睡期都沒有超過三天。
在沉睡期間發生的事情,鬱桐醒來後通常都不會太記得,但是,當觸及某些相關的事物,她也有可能會突然想起一點什麼,這都是她的主觀意識所不能控製的。所以,這天,她在看見唐家花園裏的噴泉時,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失火那天在噴泉旁邊發生的一個細節。
救她的那個男人跟她一起摔倒的時候,外套的口袋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出來了。她再仔細想想,那東西是薄薄的一片,很輕,是白色的,掉在地上,而那個人自己也意識到了,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把東西撿回去,林晚就衝進了別墅。
火災之後的這兩個月,唐家別墅雖然經過了翻修打掃,可是噴泉附近沒有被動過。這天,鬱桐一來是想證實自己的記憶,二來也很希望能找到一點有關那個神秘人的線索。找到了名片,鬱桐正打算離開,突然,別墅大門緩緩朝兩邊打開了,大門外有兩束強光照了進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開了進來。
法拉利停在噴泉的旁邊,車裏的人見別墅裏沒有亮燈,就把車窗降了下來,手肘搭在車窗上打電話:“喂?爸,家裏怎麼沒人啊?嘿,怪了,沒人這大門怎麼也開著呢?回頭啊,您可得好好問問迅嫂,問她怎麼做事的!嗯……是啊,我那邊的事情辦完了,所以就提早回來了嘛……”
富翁唐舜有兩個兒子,車裏的這個是老大。林晚進唐家門以來,對自己的枕邊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別說這兩位少爺了。老二還好,性格比較溫和,容易相處,也是父子三人裏麵唯一不會給林晚臉色看的人。而說到給臉色,比唐舜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就是這個老大了。
有的時候,就連林晚買的橙子不甜,他吃著不滿意也會直接扔到地上。他隻要來唐家別墅,幾乎就把林晚和迅嫂一視同仁,對林晚呼來喚去,要她給他做這做那,做不滿意還會發脾氣。
林晚曾經覺得他尊卑不分,還跟他吵架,然後才知道跟這個人是吵不得的,因為他會用一個耳光來告訴她什麼是尊卑。他就是“尊”,他的父親、他的弟弟都是“尊”,這個家裏,隻有林晚才是“卑”。
林晚知道他惹不起,於是隻能躲著他,盡量不和他發生衝突。林晚恨他,怕他,鬱桐也恨他,怕他,她小心地躲在噴泉的另一側,連大氣都不敢出。
車裏的人又說:“哦,那場宴會啊?我知道,知道!嗬嗬,我就不去了吧……”他還故意打了個哈欠,“我從奧地利特意給您老人家帶了點小禮物回來,還想給您一個驚喜呢,這家裏黑燈瞎火的,倒是驚到我了。算了,我坐了一天的飛機,挺累的,回去睡一覺,明天公司見。”
他又說:“沒關係,不用休息了……爸,我現在勤快著呢!我還有公事要跟您彙報,就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就到公司。好……”他前一秒還滿臉堆笑,電話一掛,立刻就換了一個嫌惡的表情。
鬱桐見他扶著方向盤,似乎準備開車走了,這時,他的電話又響了:“嗯,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電話另一端的人做了一會兒彙報,他靜靜地聽著,突然有點吃驚,大聲說:“加價?這個宋冉倒真是敢要啊!最初不是還忸忸怩怩的嗎,現在怎麼……一不做二不休了?你告訴她,我說的,辦不到!”
“一拍兩散?是她說的?嗬嗬,那你怎麼沒有告訴她,跟我一拍兩散的人會有什麼下場呢?”
“你就再提醒提醒她,她的把柄在我這裏,隻要她乖乖聽我的,跟我合作,或許還能得到點兒好處。否則,她宋冉這個名字不僅從此要在這一行消失,興許啊……”他的手指輕敲著車窗,他懶洋洋地說,“說不定她這個人也會從此從這世上消失呢。”
鬱桐真正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存在實在是太不合時宜,就是在她聽見車裏的人說這番話的時候。
這番話究竟有多重要?當鬱桐的腳尖不小心踢到一隻花盆,發出了聲音,吸引了車裏人的注意時,她就明白了。車裏的人瞬間臉色大變,電話還沒掛就開門衝下來了:“誰在那裏?”
鬱桐知道不妙,噌地站了起來,把外套的帽子拉起來往頭上一蓋,撒腿就往別墅的大門外跑。
但對方依舊從她的背影裏看出了幾分眼熟,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鬱桐?”
鬱桐一聽,跑得更快了。對方也沒鬆一口氣,一直追著她。還好鬱桐的跑步成績在係裏是數一數二的,而且她對這一帶的小街小巷顯然比一個隻會開車從大路出入的人更熟,她專選難走的地方走,繞了幾個彎,穿過幾條巷子,終於把距離拉開了。最後,她跑到了C大正校門外的那條街。
她有把握,再過一個路口就能徹底擺脫對方了,就在這時,她猛地覺得一陣眩暈,身體像墜落一般往下沉,險些站不穩。她急忙扶著牆,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身旁有一間正準備打烊的商店,裏麵光線很暗,店門半合,她立刻埋頭鑽了進去。
商店裏,桌椅都已經被擦洗幹淨,擺放得整整齊齊了。店裏麵有三個人,有一個在清掃樓梯,有一個在樓梯後麵的洗手槽裏刷杯碗。櫃台後麵還站著一個人,幽幽的光映著那人的側臉,他低著頭,很專注地在做著什麼。鬱桐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隻覺他身上有一種輕鬆自得的氣質,她還聞到了從他那邊飄出的咖啡的淡香。
清掃樓梯的店員最先發現鬱桐,說:“同學,對不起,我們這兒九點半就打烊了。”
鬱桐強撐著已經快要合起來的眼皮,哀求說:“我不買東西,有人追我,麻煩幫幫忙,讓我躲一躲好嗎?”
看鬱桐的臉色不對,身體搖搖晃晃往前栽,店員急忙扶著她:“哎,同學,你這是怎麼了?”
鬱桐連說話都快沒力氣了:“我就躲一下,幫幫忙吧!”她掐著自己,想盡量保持清醒。
店員既為難又著急:“同學,你不能……你這樣看起來很不對勁啊!老板!老板你快來啊!”
櫃台後麵的人聞聲緩緩地抬起了頭:“怎麼回事?”
店員扶著鬱桐解釋道:“她說有人追她,她好像很不對勁。”
鬱桐接過話:“我……我有睡美人症。但是,老板,我不會給您惹麻煩的。”她正說著,年輕的老板緩緩走過來,從暗處緩緩走到亮處,輪廓漸漸清晰,由淡至濃映入她的瞳孔裏,她的身體猛然輕顫了一下。
她認識他!
刹那之間,某些畫麵如雪片一般在鬱桐的腦海裏飛轉,她覺得自己眩暈得更厲害了,心裏仿佛還有無數的蟲子在噬咬,全身都布滿了細密的疼痛。她一把抓著他說:“有人在追我!”
那種毫不生分的眼神和語氣,令對方微微愣住了。
年輕的老板有著一張非常好看的臉,濃眉大眼,棱角分明,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著,笑容淺淺,從容之中還透著一點不羈。但他顯然跟鬱桐不一樣,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任何一個陌生人沒有區別。
他說:“同學,我是做生意的,也不愛管閑事,你要是惹了麻煩想來我這兒避難,那你可想錯了。”
鬱桐愣了一下,兩眼發直地盯了他幾秒:“你……”她想說“你不認識我了嗎”,但那一刻內心忽然湧起莫名的高傲,反而加重了語氣:“你讓我躲一躲!你不會這麼冷漠的!”
老板感覺有點好笑:“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這麼冷漠。”
鬱桐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沉重的眼皮就像垮塌的大山,沉沉地壓下來,她全身也越來越無力。這時,她發現商鋪的後牆上有一道門。她想起來了,學校對麵的這一排商鋪的結構都是一樣的,每間商鋪的後門都連著一個小院子。於是,她不由分說就蠻橫地連撲帶撞直奔那道門而去。她把門撞開,剛跌進去,就有人進店來了。
來人跑得氣喘籲籲,說:“我來找人!我剛才好像看見她進來了。”
店員見他態度挺差,就說:“客人,我們打烊了,這兒隻有我們店裏的人,哪來的什麼你要找的人?”
來人歇了幾口氣,目光漸漸落在那個正背對著他的甜品鋪老板的身上,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複雜了起來。
這時,年輕的老板也轉過身來,跟他的視線一交接,兩個人都笑了。
一個說:“唐柏樓,我們好久不見了。”
一個說:“劉靖初?原來你還沒走啊?”
是啊,原本在一年多以前,年輕的老板劉靖初是打算離開這座城市的,可是他至今也沒有離開,半步都沒有。
他能去哪裏呢?畢竟,他深愛的人還在這座城市。天地再大,他怎麼也走不出她的世界。他是為了她而留下來的。
唐柏樓一語就道出了劉靖初的秘密:“劉靖初,你還是舍不得苗以瑄吧?”太深愛一個人,就是即便她的人沒有出現,但聽見別人提到她的名字,也會有一種難言的滋味猝然洶湧起來。
劉靖初始終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疲倦地走向登機口,卻又如何精神奕奕地轉身衝出機場的。後來,是在醫院的走廊裏,他低著頭,姿態卑微,一如他曾經愛著苗以瑄的那些年那麼卑微。他說:“阿瑄,我要留下來!”他留在了這座有她的城市裏,但是,依舊過著其實並沒有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