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傅哲道別後,李之然獨自坐車回傅森公司,中途給傅司衍打了個電話,不過無人接聽。李之然想他大概在忙,把手機重新揣回兜裏。回到公司,剛邁進法務部的大門,就被叫去經理辦公室和幾個資深老律師一塊開會了。
說是開會,李之然覺得這更像是一場針對她的問話,把她之前和王林打交道的經曆從頭到尾、方方麵麵摳得一點兒不剩。最後,他們讓李之然做中間人,聯係上那幾個被王林拖欠工資的民工後,就讓她出去忙了。
李之然離開經理辦公室後,仔細想了想,自己實在沒什麼好忙的。作為高級外聘員工的她,工資是按天算的,比部門經理的日平均工資還高,她已經白拿了一天,良心上很是不安。所以,她決定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去問問經理有什麼事她能幫上忙。
她出來時沒把經理辦公室的門關緊,還沒走近,就聽見裏麵的爭執聲飄了出來。
“你們難道不知道她的來曆?杜金王律所的合夥人過來我都未必看得上,她一個小律師能有什麼能力?眼下這事有多重要你們不是不知道,讓她辦,她能辦什麼?”這是法務部張經理的聲音。
“可她是傅總……”
張經理冷笑譏諷:“就因為她是傅總特地關照的人,更不敢讓她去做什麼了。她要是做好了,就是領頭功,做不好,到時候黑鍋全是我們背,她甩甩袖子就回去了……”
李之然沒再聽下去。她這個從天而降,卻沒什麼驚人實力的外聘律師拿著高額工資,自然會引來閑話,這些她是有心理準備的。可她留在這兒幹什麼呢?聽這些閑話,浪費時間?
李之然忽然覺得自己答應傅司衍做這個外聘律師的行為有點兒傻,純屬被錢迷了眼。還是杜金王律所那個小地方,比較適合她這種小人物待。
她臨走前決定去董事長辦公室碰碰運氣,看傅司衍在不在。出了電梯,就看到了辦公室外麵的何岩。
“何助理。”
何岩看到她先是一愣,而後友好地打招呼:“李小姐,你怎麼上來了?”
李之然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傅司衍辦公室緊閉的門。
何岩說:“裏麵在開小會,你可能要等一下。”
“噢……他還好嗎?”
何岩如實說:“一點兒皮外傷。”
李之然點點頭:“麻煩你告訴傅總一聲,說我回律所了,有什麼事給我個電話,我立刻就過來。”
“李小姐。”何岩叫住她,“你不等一會兒,和傅總見一麵嗎?”
老實說,李之然是想見傅司衍的,她想近距離看看他,也想告訴他,今天他父親去工地看他了,甚至還想說兩句沒什麼用的安慰話……但最後,她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不用了,他現在太忙,我一個閑人還是不要打擾得好。”
何岩苦笑,有點兒無可奈何。
“我還是希望你這個閑人能多在他身邊陪陪他,讓他也沾點兒空閑。”何岩眼裏有心疼,他低聲告訴李之然,“傅總這幾天忙得跟陀螺一樣,加起來睡了不到六個小時。”
傅司衍本來睡眠情況就很糟糕,現在公司又走到了關鍵時刻,進一步,就可以拿下方億,擴大商業版圖;但如果失敗了,傅森會元氣大傷。傅司衍作為公司的掌舵人,在這種時候更要穩住,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對於每天一定要睡夠七個小時的李之然來說,傅司衍簡直就是在經曆酷刑。
“他真是不要命了!”
正說話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阮亦晴和徐磊平從裏麵走出來。看見李之然出現在這,阮亦晴的表情有些微妙。
“李律師你不在法務部幫忙,跑上來幹什麼?”
徐磊平不管這些,隻看了李之然一眼,先走了。
“我來找傅總。”李之然說。她還是打算進去看看傅司衍。
“你找傅總有什麼事?”阮亦晴打算刨根究底。
李之然覺得好笑,朝空中一指。
“看見了嗎?”
阮亦晴莫名其妙:“什麼?”
“有隻母蚊子飛進辦公室去了,您要不要攔住問一問它幹嗎?”
何岩被逗笑了,公司裏能讓阮亦晴吃癟的人,除了徐磊平又多了一個。
阮亦晴氣得一張俏臉變了色。
“阮總監辛苦了,加油!我先進去了。”
李之然說完,和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向董事長辦公室。門是虛掩著的,她輕輕推開,人進去了才叫了聲:“傅總。”
傅司衍聽見她的聲音,抬起眼簾。
“怎麼過來了?”
“啊……”李之然撓頭,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律所那邊有點兒事,我要回去了。工資你給我結一天的就行,有什麼事用得上我的,你叫人給我打電話,我立馬就過來。”
傅司衍握筆的手漸漸慢下來,抬頭看向她。
“被人背後說閑話了?”
這位先生是兼職算命的吧?
“你怎麼知道?”李之然忍不住問了句。
“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你們律所不會有什麼事重要到把你從傅森叫回去。那就是你自己想離開,你想走的理由,除了聽見什麼話傷了自尊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而且你還提到了錢。我猜猜,他們說你拿高薪又不做事,是個關係戶對嗎?”
這猜得也太一針見血了吧?
李之然幹笑兩聲:“我的自尊雖然不那麼脆弱,但這次的確覺得有點兒受傷。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主要原因還是我覺得我留在這兒太浪費時間了,不如等你們有需要了再叫我,我隨叫隨到。這樣雙方效率都能提高,我也能挽回點兒自尊。”
“對不起。”傅司衍低聲說,“我當時沒有考慮周全,隻想著請你過來,一可以增加你的收入,二可以幫傅森點兒忙。”
李之然走到他的辦公桌前,他坐在椅子上,難得可以從高處看著他。傅司衍的頭發上沾了些灰,應該是從工地上帶回來的。他那張臉還是像平時一樣,神情淡漠,一切情緒,一切壓力都隱藏在平靜的外表下,叫人捉摸不透拿捏不準。
她忽然有點兒心疼。
“你是人,又不是神,哪裏能麵麵俱到,每件事都考慮周全?”李之然伸出手,輕輕拂掉他發間的灰塵,然後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
“能不能麻煩你抽點兒時間,陪我聊聊天?”
她想自己現在的表現一定相當無理取鬧。
傅司衍看了眼腕間手表:“十分鍾。”
“好。”她屈起手肘撐在桌麵上,掌心托著腮,對他說,“今天你爸也去了工地,他還問我,你有沒有事。”
傅司衍哼了聲:“他應該是想知道我有沒有被打死。”
“你不要把你爸想得那麼壞行不行?”李之然認真地告訴他,“他是因為關心你才到工地上去的。”
傅司衍沉默了幾秒,開口問:“你感受過他的內心吧?”
問完也不等李之然回答,就自言自語道:“應該沒有我的位置,與我無關。”
怕等不來希望的答案,就先否定了自己。
“作為獨生子,你有點兒自信行不行?”她忍俊不禁,“你爸還是很在乎你的。”
傅司衍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沒再說什麼,隻伸手去撫摸腕間的表。相對於他身上永遠幹淨筆挺看起來嶄新的襯衣,手腕上那塊表就顯得有些陳舊了。
“這是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他送我的禮物,也是我成年以來,從他那裏收到的唯一一件生日禮物。”
他不習慣傾訴,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人談起自己的家事,不免覺得別扭。但李之然神情專注,似乎聽得很認真。
傅司衍繼續說下去:“也就是那一年,我幫一家集團公司做了份收購計劃,以低價收購了一家運營發展困難的連鎖酒店,又把它們拆分轉賣,從中賺取了一筆可觀的利潤。那家酒店原來的大批員工被迫下崗,包括一個剛被提拔為副總經理的男人。那個男人覺得自己十來年的奮鬥和付出就這樣毀於一旦,他沒有勇氣從頭來過,跳樓了。那個男人是我爸最喜歡的學生之一,也是我們家的親戚,當然,這層關係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說起往事,傅司衍顯得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幾分冷血。
“我爸要我把那次賺的錢全部捐給死者家屬,做撫恤金,我沒照辦。我是個商人,不是慈善家。生意場本來就是沒有刀光劍影的戰場,他自己抗壓能力太差,經曆點兒挫折就扔下老婆孩子去跳樓,我為什麼要為他個人的懦弱買單?”
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一個極致的利己主義者的觀點,但李之然知道,傅司衍不是。
李之然說:“你和你爸就是因為這件事鬧僵的?”
傅司衍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扯下袖口蓋住了腕間那塊表,淡漠地說:“我絕對不會為弱者失敗的人生負責。”
李之然笑了笑:“作為律師,我好像一直都在補救別人的人生。”
傅司衍說:“如果得到的報酬與付出不對等的話,那我建議你辭職。”
當律師這些年,李之然順口接話已經成為習慣,她玩笑道:“辭職了你養我啊?”
傅司衍卻認真思考了幾秒,點頭:“可以。”
李之然哈哈笑起來:“你到時可不能反悔啊!”
“不會反悔。”他鄭重地說。
李之然止住笑,他鄭重的樣子讓她心裏有點兒暖又有點兒心疼,她沒再繼續玩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傅司衍不合時宜地提醒:“還有三分鍾。”
李之然沒理會時間,“你上次不是和我說你有點兒發熱,吃藥了嗎?現在好了沒有?”見他眼裏布滿血絲,臉上疲態明顯,不禁有些擔心。
“嗯。”他敷衍地應了聲。
李之然伸手過去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不熱,反而有些偏低,在他額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一本正經地對他說:“累了就要休息,生病了就該吃藥。我這個人朋友比較少,你對我來說就像國寶一樣珍貴,知道嗎?”
“國寶?”傅司衍不太明白自己和國寶之間有什麼聯係。
李之然看出他的困惑,無奈一笑,耐心地跟他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你要照顧好自己,對自己好一點兒,不然我會擔心。”
傅司衍覺得耳根有點發燙,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超時七秒了。”
“知道了,你一定要注意休息,我走啦。”
李之然離開沒多久,何岩就端著杯溫水和感冒藥進來,看了眼傅司衍,有點兒奇怪:“傅總,你耳朵怎麼紅了?”
傅司衍也不太明白。
“可能是有點兒熱,把冷氣調低一點兒。”
“再調低你感冒就該加重了。”何岩把藥推到他麵前,“吃了藥再繼續忙吧。”
傅司衍抗拒地皺了下眉。
何岩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聲,望著天花板:“李小姐應該還沒走遠,現在打個電話……”
話音未落,傅司衍就拿起藥利落地吞了下去,又喝了幾口水,然後擺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何岩露出滿意的笑容,心裏感慨萬分,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李之然要是能再早兩年出現該多好。
何岩走出辦公室,正好碰上來找傅司衍的公司“吉祥物”——副總楊康。
“楊副總。”他點頭致意。
“何助理辛苦啊。”“吉祥物”樂嗬嗬地道。
“吉祥物”最大的本事,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事,不管大小,他都能笑嗬嗬地樂觀麵對,心態好得出奇,和日理萬機、事必躬親的傅司衍完全是兩個極端。
“傅總。”楊康恭恭敬敬地走到辦公桌前,也不坐,低眉順眼地站著等傅司衍說話。
他知道自己能在副總這個位置上安安穩穩地坐著,全賴頭頂這個傅總。他很清楚自己在公司擔任的角色。董事長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平時一張麵癱臉不苟言笑,把他這個親民的副總襯托得越發和善可親。雖然公司高層他唬不住,但在基層員工裏,他人氣還是很高的。
傅司衍問:“稽查局和稅務局那邊怎麼樣了?”
“您放心,都打點好了,今晚我還要請稽查那邊的相關負責人吃個飯。”
雖然楊副總沒什麼大本事,但在人際交往方麵卻有點兒能耐,是個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主兒。
“行,這兩天匿名舉報信就會送過去,你全程盯著,能打聽到的消息一個也別放過。”
“我知道我知道。”楊康點頭哈腰,“傅總您放心,隻要方億真有什麼東西可查,他們是跑不了的。”
接下來幾天,關於傅森公司明珠苑用材質量的事可以用峰回路轉來形容。傅森公司公布了用於明珠苑的建材采購清單後,又公布了公司近兩年的會計報表,裏麵說明了傅森每一筆資產收益和資金走向,比一些上市公司年終發布的報表還要詳細。全力證明了傅森有足夠的財力選購優質的建材。最後傅森還點名與此事相關的方億,希望對方也表個態,公布一下相關材料讓關注此事的大眾放心。
一時間,輿論又調轉槍頭,指向了被這突然一擊打蒙了的方億。
方億不回應?不要緊,傅森董事長公開向方億老總發出邀請,請他參加下周三的新聞發布會。
戰帖都遞到家門口了,所有人都等著看他回應,方迅當了縮頭烏龜,簡直是老臉丟盡。這還沒完,隨後,傅森公司委托律師以誣告陷害罪和侵犯商業秘密行為起訴了王林。
表麵的事情已經夠熱鬧了,殊不知私底下,還有更熱鬧的。
稽查局接到舉報,方億地產董事長方迅涉嫌幫人洗黑錢,數額巨大,舉報人同時提供了相關材料。稽查局很快立案查處。
方迅四麵楚歌,每日在家懊悔得頭發都白了,他不是後悔自己洗黑錢的行為,而是歎不該貿然去動傅森。
一向甚少關注網絡動態的李之然,這段時間密切關注各方在網上對傅森及傅司衍的評價,充分見識了網民跟風和變臉的速度有多快。短短幾天,傅森從萬人唾罵的垃圾企業變成了房地產行業的佼佼者,被罵是無良奸商的傅司衍,轉眼被稱讚為良心天才企業家,甚至還有人在微博上建起了傅司衍的小粉絲團。
十幾歲的少女對傅司衍突如其來的狂熱追捧,李之然理解不了,也沒空理解,因為她很忙。知道傅森轉危為安後,她隻偶爾給何岩打個電話,向他打聽傅司衍的身體情況。
大部分時間,她都蹲守在明心心理診所附近。
雖然聯係上了梁榮軒,但她很快發現,想從梁榮軒那裏打聽蘇妍的消息實在太難,不過也不是半點收獲沒有,那個叫蘇妍的女人現在還是診所的病人,她的心理醫生是沈術。於是,她一有空就來診所附近轉悠,希望能碰上蘇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