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難是,超越時空的孤獨。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已將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葉孤舟在風浪中無助地飄搖。但如果隻是這兩點,還不算最傷最痛、最孤最寒。本來生活中婚變情離者,時時難免;忠臣遭棄,也是代代不絕,更何況她一柔弱女子又生於亂世呢?問題在於她除了遭遇國難、情愁,就連想實現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竟也是這樣的難。已漸入暮年的李清照沒有孩子,守著一孤清的小院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隻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偶爾有一兩個舊友來訪。她有一孫姓朋友,其小女10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時,李清照對她說,你該學點東西,我老了,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想這孩子脫口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她覺得一陣暈眩,手扶門框,才使自己勉強沒有摔倒。童言無忌,原來在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餘啊!而她卻一直還奢想什麼關心國事、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棟,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到頭來卻落得個報國無門,情無所托,學無所傳,別人看她如同怪物。
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麵不著邊際的深淵裏,一種可怕的孤獨向她襲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樣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葉黃花中,吟出這首濃縮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學術之愁,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尋尋覓覓的是什麼呢?從她的身世和詩詞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尋覓三樣東西。
一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她不願看到山河破碎,不願“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在這點上她與同時代的嶽飛、陸遊及稍後的辛棄疾是相通的。但身為女人,她既不能像嶽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辛棄疾那樣上朝議事,甚至不能像陸、辛那樣有政界、文壇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罵座,痛拍欄杆。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交往,隻能獨自一人愁。
二是尋覓幸福的愛情。她曾有過美滿的家庭,有過幸福的愛情,但轉瞬就破碎了。她也做過再尋真愛的夢,但又碎得更慘,甚至身負枷鎖,鋃鐺入獄。還被以“不終晚節”載入史書,生前身後受此奇辱。她能說什麼呢?也隻有獨自一人愁。
三是尋覓自身的價值。她以非凡的才華和勤奮,又借著愛情的力量,在學術上完成了《金石錄》巨著,在詞藝上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個社會不以為奇,不以為功,連那10歲的小女孩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遊為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都認為這話說得好。以陸遊這樣熱血的愛國詩人,也認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隻好一人咀嚼自己的淒涼,又是隻有一個愁。
李是研究金石學、文化史的,她當然知道從夏商到宋,女人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而詞藝絕高的也隻有她一人。都說物以稀為貴,而她卻被看作是異類,是叛逆,是多餘。她環顧上下兩千年,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魯迅有一首為歌女立照的詩:
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妝侍玉尊。忽憶親情焦土下,佯看羅襪掩啼痕。
李清照是一個被封建社會役使的歌者,她本在嚴妝靚容地侍奉著這個社會,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她所歌唱的無一實現,不由得一陣心酸,隻好“佯說黃花與秋風”。
李清照的悲劇就在於她是生在封建時代的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作為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製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著許多別人不追求的境界,這就難免有孤獨的悲哀。本來,三千年封建社會,來來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隨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倉皇南渡後不是又夾風夾雨,稱臣稱兒地苟延了一百五十二年嗎!盡管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陸遊憤怒地喊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但朝中的大人們不是照樣做官,照樣花天酒地嗎?你看,雖生亂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樣手搖折扇,歌詠風月,琴棋書畫了一生嗎?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個孫姓女子一般,不學什麼辭藻,不追求什麼愛情,不是照樣生活嗎?但是李清照卻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絕不隨波,絕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她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集國難、家難、婚難和學業之難於一身,凡封建專製製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麵的衝突、磨難,都折射在她那如黃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她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李清照骨子裏所追求的是一種人格的超群脫俗,這就難免像屈原一樣“眾人皆醉我獨醒”,難免有超現實的理想化的悲哀。有一本書叫《百年孤獨》,李清照則是“千年孤獨”,環顧女界無同類,再看左右無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裏去求相通,“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到封建社會氣數將盡時,才又出了一個與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那秋瑾回首長夜三千年,也長歎了一聲:“秋雨秋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者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一個已經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愁緒又抽絲剝繭般地進行了細細地紡織,化愁為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哀怨纏綿之中有執著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為說愁,實為寫真情大誌,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讀下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說:“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她不受別的詞人的什麼影響,別的詞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響。她是太高絕一時了,庸才的作家是絕不能追得上的。無數的詞人詩人,寫著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於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轉化為淒清的悲劇之美,她和她的詞也就永遠高懸在曆史的星空。
隨著時代的進步,李清照當年許多痛苦著的事和情都已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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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寫作追求的是:“寫文章,切入點要新穎獨特。與眾不同,一定要抓住國家、民族、社會這條主線,並把責任感融入其中,才能引起現代人的共鳴。”《亂世中的美神》寫的是南宋時期的傑出女文學家李清照,這篇文章被列入當年散文排行榜首位。過去,李清照在人們印象中,一直是位多愁善感的女子,尤其是她那“怎一個愁字了得”的詞句,長期以來一直讓人們以為李清照的愁是家愁。再次憶起這篇文章,梁衡十分動情,“李清照的愁既有家愁,更有國仇、民族恨。她的詩詞中流露出的是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我們寫曆史一定要為現實服務,要歌頌曆史人物的崇高人格魅力,來正確引導、感染和影響當代人。”
作者以時間為順序,多處引用李詞,對其進行深刻地剖析。構思行文設置了三大“磨難”以及與之相對的三大“尋覓”:“再婚又離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身心顛沛流離,四處逃亡”;“超越時空的孤獨”。說“她被當作了愁的化身”。思念心上人而不得的閑愁,是一種甜蜜的愁;國破家亡,愛的火花就這樣永遠熄滅帶來的痛苦之愁;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無人傾訴的孤獨之愁;不被理解、不被接納、不被認同的孤獨之愁。在國破家亡中,在詞的境界裏苦苦追尋,尋覓國家民族的前途而不得,尋覓幸福的愛情而不得,尋覓自身的價值而不得。國家不幸詩人幸,多災多難的亂世成全了李清照,她的作品之所以達到這樣的高度,是因為她超越了一己的愁怨,把山河破碎愛巢傾覆的痛楚融入了詩作。她能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決不隨波決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因而也就成就了她“美的女神”的永恒形象。文章敘述、闡發議論結合完美,敘述人物經曆身世,為闡發作鋪墊;作者議論闡發的目的在於揭示人物“美”的內涵,控訴造就這尊“美神”的亂世。
作者善於運用反襯手法,以早年的幸福生活反襯李清照晚境的淒涼,以世道的艱難反襯李清照的理想美,以愛情、生活的磨難反襯李清照的心靈美、詩歌美,以世風“才藻非女子事”來反襯李清照的執著。通過多角度的反襯,突出了李清照身處逆境,關心國事,仍然進行不懈的藝術追求的堅強品格,使“亂世中的美神”形象更加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