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池是晉西北最高最冷的縣。春三月裏的一天,我來這裏是為了訪問一個鄉村女教師。她的事跡很簡單:在一盤土炕上教書已二十五年。一個年輕女子,隱居深山,盤腿坐炕,一豆青燈,幾個頑童,二十五年。這是何等清貧、堅忍的煉丹修道式的生活啊,我一定要去看看。
車子進了山,在洪水溝裏,在荊棘叢中顛簸,幾頭黃牛攔住了路,一陣寒風襲進了窗。翻上一個山頭,早沒有了路。朝南走,越走越窄,漸漸容不下四個車輪,急刹車,旁邊已是萬丈深淵,穀底陰坡上的幾棵小柏樹像盆景一般。退回去,再繞到北麵走,卻是一坡積雪。算了,下車步行吧,遠處已經看見了炊煙。風像刀子一樣專找著領口、袖口往裏鑽。山上除了殘雪,就是在風中抖動的、如鋼絲一樣的枯草莖。
轉過一個山坳,出現一道山梁,上麵散擺著一些院落。村口的第一個院子就是學校,傳出了孩子們清脆的念書聲。我們剛踏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在窗玻璃上一閃,急忙迎了出來。她就是炕頭小學的女教師賈淑珍。炕頭上分三排盤腿坐著十三個孩子。一個個瞪著天真的眼睛,看著我們這些山外來客。炕下放著一溜小棉鞋。炕對麵的椅子上靠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漢語拚音。賈老師迎進我們說:“天這麼冷,你們好辛苦,快炕上坐。”一邊讓孩子們往炕裏擠一擠。山裏的冷天,家裏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炕頭,如同賓館會客室裏的正席沙發,是專讓貴客的。我們不願打擾這間小窯洞裏的教學秩序,不肯上炕,她便對炕角的一個女孩班長說:“把課文再抄一遍,抄完做二十頁的練習題。”就讓我們到她的窯洞裏。這是在學校下麵的又一座院子,五孔窯洞,和普通農家沒有什麼兩樣。
我盤腿坐在炕頭上。雙腿感到熱乎乎的,身上的寒氣漸漸被逼散。挨著炕沿是一口農村常見的二尺大鍋,好像我們不是來采訪的,而是來走親戚,賈淑珍揭開鍋蓋,急慌慌地舀水、抱柴,要做客飯。一邊又心疼我們穿得太少,不知山裏冷。同來的幾個年輕人不會盤腿,她也還是推著人家上炕。縣裏的同誌勸她,還是抓緊時間說會兒話,北京的記者來一趟不容易。她卻堅持,不做飯也要喝點水。我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她,微胖的身子,忠厚的臉膛,執著的熱情,再加上身下這盤熱烘烘的土炕,一種似曾相識的意境回到我的身旁。我像在夢裏,又回到了童年時的小山村。我忘不了,那時家裏一來了客人就先說吃飯,以致後來進了城,不理解怎麼來了客人隻說抽煙。
久違了,這淳樸的鄉情。久違了,這盤熱烘烘的土炕。
賈淑珍終於被勸著放下柴火,坐到炕沿上,開始敘說她這段平凡的往事。
“那是1961年,我17歲,剛從初中畢業,和張亮結了婚,來到這個村。全村不到二十戶,沒有學校。八九個娃娃,不是在村裏爬樹,就是在地裏害莊稼。我給支書說,我念書不多,總還能看住個娃娃吧,比他們在村裏撒野強。當時隊裏沒有窯,我剛結婚,還沒孩子,就把學校辦到了我的洞房裏。”
“你愛人會同意嗎?”
“他心好,說反正我白天勞動也不在家,炕上還坐不下十來個娃?就這樣,娃娃們從各家有的拿來拉風箱的小板凳,有的拿來媽媽的梳頭匣,抱在懷裏,算是課桌。我把家裏的一塊殺豬案板洗了洗,刷上炕洞煙末當黑板,又把山上的白土碾成麵,和上山藥蛋粉,搓成條,就是粉筆。沒有書,就回到娘家村裏借,人家村子大,四十戶,有個小學。”
賈淑珍坐在炕邊,像敘家常一樣,追憶著往事。話裏並沒有多麼崇高的理想,也沒有多麼宏偉的計劃,更沒有什麼壯烈的舉動。一切都順乎自然,村裏的娃娃沒人管,自己就當看娃的;辦起學校無教室,野慣了的孩子,撕了窗戶,扯了炕席。地下,雨天、雪天兩腳泥;冬天燒炕,還要出去打柴、摟草燒炕。同一盤炕上四個年級,有的上算術,有的上語文,有的愛打愛鬧,有的膽小不敢說話。她都靠自己無私的心,靠慈母式的情,把這批野孩子帶大一茬又一茬。從1962年開始辦學,到現在已經二十五年了。隻在那花燭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學生。到1974年他們兩口子蓋了五間窯,又專門給學生留了兩間。學生娃多了,一間窯已經放不下。直到1983年,村裏富了,才專為學校蓋了三孔窯。全村35歲以下的無不是她的學生。她教的第一批學生,他們的孩子又在她的炕頭上畢業升到了初中。
土炕,我下意識地摸摸身下這盤熱烘烘的土炕。這就是憨厚的北方農民一個生存的基本支撐點,是北方民族的搖籃。在這盤土炕上,人們睡覺、吃飯、紡線、織布。雨雪天男人們就坐在這裏編筐、織席,晚間又常擠到誰家炕頭上說古拉家常。這九尺炕頭便是他們的生活舞台,世世代代他們就這樣繁衍、生存、進步,而賈淑珍又在舞台上加進新的內容——教育。人呱呱落地,來到這炕上,不該光吃、睡和為生存而幹活,還應該有文化、有精神文明。這個普通的女教師,你給炕賦予了新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