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到她自己的孩子怎麼辦呢?作為一個女人總要拉扯孩子,屎呀、尿呀,還不就是這一盤炕?

她說:“現在的年輕人,生孩子產假就半年。我生這三個孩子都休息一周就上課。我那些孩子也怪,不怎麼費人,課間十分鍾,喂喂奶,換換尿布。不會爬時用枕頭圍在炕角,我們上我們的課。到會爬時,用繩子掛著,炕上地方不夠啊。再大一點就放到地上,扶著炕沿走,看著炕上的娃們念書。再大一點,他也就盤腿坐在炕上了。所以我那些娃們都念書早,老二今年才20歲,就要大學畢業了。”

“可是坐月子,總得有人來伺候,這裏連人也轉不開啊。”

賈淑珍臉上掠過一絲依稀的難以覺察的苦楚說:“我6歲上就死了娘。張亮,在我認識他時,也早就無爹無媽了。我們是兩個孤兒,沒有什麼親人來伺候。”

我心裏不覺一緊,難得這樣的兩個好人,兩個苦命的人結合啊。他們很少得到父母的愛,卻又最懂得這種愛。25年了,在這盤土炕上,他們連同自己的,共帶大了四十二個孩子。可以想見,自己孩子嚶嚶的哭聲和學生娃們琅琅的書聲,是怎樣組成這土炕上的交響樂的。孩子扶著炕沿,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是怎樣好奇地瞪著炕上這麼多哥哥姐姐,還有正在小黑板上寫字的媽媽的。好一幅窯洞授課圖!(那天下山後我向一位畫家說起這次采訪時,他直後悔當時沒有跟我去,否則一定可以創作一幅好畫。)

我問:“張亮現在幹什麼?”

“他在十五裏外的一個村裏教書。”

“你為什麼不和他調到一起?”

“我們這個村小,他回來吧,用不著兩個。我去他那村吧,一走,學校也就停了。因為1983年以前,村裏沒有專門給學校蓋窯。現在雖說有了窯,可誰想來呢?到鄉裏開一次會,回來就要爬兩小時的坡。直到去年這個村才通了電。”

別人不願來,她卻舍不得走。事情總得有人幹,是苦是虧,總得有人吃。自覺奉獻,自覺犧牲,這就是她的人生哲學,平平靜靜,自自然然。

我問:“張亮常回來嗎?”

“也就是半個月開一次聯校會議,見個麵。有時星期日回來住一天。2月11那天,他那個村裏唱大戲,他回來問我去不去看戲。我們這個村小,自我嫁過來也沒有請過劇團。我說去吧,可是一轉念,這十幾個娃娃怎麼辦?今年還有兩個畢業生升學呢,缺不得課。算了,不看了,有甚好呢。”

我們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拉著話。外麵窗台上兩隻大蘆花雞正啄著窗玻璃。裏麵窗台上擺著一盆石榴,兩盆月季,雞要吃那綠葉子。陽光射到室內,在炕上投下一個明亮的大方塊。屋子裏比來時更暖和多了。隔著光線,我端詳一下她的臉,已爬上不少皺紋。我計算她今年該是44歲,這正是一個女人的第二黃金年華。我過去采訪過許多中年女科學家、女工程師,她們滿腹學識正好配著那富態的身材,雍容的風度,春華雖過,卻秋實滿枝,生命正堪驕傲之時。至於這個年齡的演員,卻還光彩猶存呢。可她至少像50多歲。多年為人師表的嚴肅和山裏生活的清苦,塑造了她這種謙虛、誠實、任勞任怨和略顯憔悴的身影、風度。我心裏隻是莫名地為她惋惜和不平,但說出口的卻是這麼一句:

“山裏生活這麼多年,身子骨還好吧。”

“好甚哩。這眼睛都認不出人了。500度的近視,人家小胡來過幾次了,剛才一見,怎麼也想不起。不知道的,還以為眼高哩。”說著,她揉揉眼眶,眼睛已經淚濕了,忙又解釋一句:“這眼不好,動不動就流淚。”

我想起剛才她說,村裏直到去年才通電。二十五年,一豆油燈,一本一本地批改作業,哪有眼睛不壞的。

我說:“近視,就該早點配副眼鏡啊。”

“有哩,就是戴不出去。人家見了會說,看!當勞模了,神的,酸的,還戴個鏡子。”

我們不禁“轟”的一聲笑了。我說:“怕什麼,剛才在山下還看見一個趕驢車的農民戴著眼鏡哩。再說,隻近視也不該流淚啊。我就是500度,你看,摘了鏡子不是好好的。你怕是還有什麼病呢。”

“是哩。六年前檢查說是肝炎。進城打了個方,回來連吃了四十服,就再沒去看。離不得,一進城少說也得七天,誰代課呢?山裏人,身子能扛呢。”

賈老師這話教我大吃一驚,近年來不少中年人都死於肝病,大都是累死的。我忙問:“右肋下疼嗎?”

“疼,有時像針紮。”

“背困嗎?”

“累了,後背溝、腰就困。腿軟,回聯校開一次會,發愁得走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