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過了幼兒園剛到學前班的年紀,總之是脫了開襠褲以後的時候。那年頭爸媽都忙著建設“四化”,所以沒什麼時間管自家的崽子,每到寒暑假就往爺爺奶奶屋裏一丟,大人做自己的事情,一堆同齡的小屁孩就漫山遍野的跑,大家各得其樂。那時候不像現在,出個門吧要麼怕車撞要麼怕河南老婆子拐走,小夥伴們上山掏鳥小河撈魚,果子熟了就爬樹上摘它一大兜。爺爺奶奶開的開小賣鋪,每天是跛滿滿守著鋪子,跛滿滿是奶奶最小的兒子,天生殘疾但是聰慧過人。小時候跟他比視力,我能看見十米外的蒼蠅,他能看見十米外的蒼蠅是雄是雌。跛滿滿出行要靠一個木板凳慢慢磨著走,屙泡尿都要提前半個小時磨,從沒出過小賣鋪的大門的跛滿滿對酉水兩岸的每條街道巷口都了如指掌,甚至誰家姑娘胸大腿細屁股翹都一清二楚。跛滿滿最神奇的故事是當初訓練一隻土狗子,學名叫做中華田園犬,這隻聽土狗子冬天山上叼兔子,夏天下河捉王八,奶奶說在自然災害的那幾年,咱們家頓頓就沒缺過肉。跛滿滿守著爺爺奶奶的小賣鋪,小賣鋪有個半米多高的陶製酒壇子,楠竹做的酒吊小的有二兩大的有半斤。記憶中每天晚飯過後就有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來小賣鋪,打上二兩包穀酒剝個皮蛋慢慢醞上半個小時。跛滿滿一般給人打酒酒吊子都會抖一下,偏偏給這老頭打酒不僅打滿,喝完了老頭沒盡興還會給他續上半杯。爺爺奶奶管這老頭叫姚師傅,跛滿滿也那麼喊,農村的娃不懂什麼尊老禮儀,都隨長輩稱呼他姚師傅。姚師傅看守著一家木料倉庫,我們這幫小孩老往那跑。那家木料倉庫有剛砍還發著嫩枝椏的新木料,也有裂著大口的老料子。我們這幫小孩喜歡在堆成小山一樣的木料子上摸爬滾打,每天都往木料碗口粗的樁口裏屙尿,看誰裝的滿。記得那時為了裝滿那樁口每天早晨起床都不上廁所,憋著到姚師傅那木料場比賽,我想從小這種憋尿訓練間接導致我今日的腎功能異常強大,這個不是做廣告的。每次我們去木料場玩的時候,姚師傅都搬個凳子坐在場壩曬太陽,吧唧吧唧著一袋旱煙眯著眼看我們玩樂。偶爾會把他屋裏的三件寶貝拿出來刷刷茶油。那三件寶貝我現在記憶猶新:一件是個龍頭拐杖,龍頭向左邊拐六下可以抽出一柄黑的發亮的三菱刀,約莫一尺多長;一件是杆紅纓槍,槍頭錚亮但是紅纓卻是暗紅色糾結成一縷一縷的,我們覺得沒電影裏麵兒童團的紅纓槍好看,姚師傅罵我們懂個屁說他那是人血染的;還有樣東西是個骨質的印章,印章的字我不認識,我問姚師傅這印章是不是人骨製的他笑而不語吧嗒吧嗒著那杆早已熄火的旱煙。日子就那麼瘋瘋癲癲的過著,直到有一天跟我們一起的玩伴三莽子出事了。三莽子是個老掛著清鼻涕的呆貨,我們都不大喜歡跟他玩但他老跟著我們屁股後頭跑。覺得那天在木料子上玩,三莽子老盯著一根成人腰粗的木料子發呆。我問他看什麼,他說那根木料上坐著個老太太在梳頭發。偏偏我們什麼都沒看見,都罵三莽子是個哈麻皮講歪話。原本事情就這麼完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相安無事,可奇怪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那天晚上回去三莽子就老嚷嚷著木梁上的老太太飯也不吃,他媽原本沒當回事可日子久了三莽子越發的呆而且基本不進食,兩個星期下來人瘦了近十斤。他媽嚇到了帶著去中醫院縣醫院檢查個遍,醫生都檢查不出個東西隻說是營養不良。他媽給他燉老母雞弄紅燒肉他筷子都不伸一下,我們都暗想這個哈卵坨坨好吃的東西都不碰,要是我早就幹了個碗底朝天。不愛吃東西也就算了,偏偏這三莽子每天晚上都對著木料場的方向指著喊:“老太太,你怎麼還在梳頭發啊!今天來我們家吃好的,我都不吃留給你。”他媽嚇得夠嗆,後來聽從老人家的勸導去了鐵索橋那邊找了個湖南的老婆子看看。老婆子鼓搗了半天說這孩子陽火衰八字輕,遇見了不該遇見的東西,至於具體是什麼,那老婆子也不知道。這事傳到鄰裏鄉親都歎可惜了這孩子,後來有一天姚師傅知道了去了三莽子家找到他媽說:“聽說你家孩最近不太好?”三莽子他媽沒心情搭理鄉親們的問候嗯了一聲。姚師傅倒是不泄氣繼續說到:“你要是放心的話,這事我幫你弄弄。”三莽子他媽想著這城裏的醫院看過了湖南的神婆問過了都沒用,你一個看木料的老頭子能做什麼?不過死馬當活馬醫,就隨口答應讓姚師傅試試。當天晚上姚師傅要了個土雞蛋,問三莽子的生辰八字包成個紅包丟火裏把雞蛋煮熟。說來也怪,這雞蛋煮熟剝殼後上麵竟然有一圈圈的波浪紋,雞蛋尖的那一頭有兩個對稱的凹坑,配上那波浪紋像足了一張老太婆的臉。三莽子他媽當場就嚇住了問姚師傅這是招了哪路大仙,姚師傅抽出旱煙袋抽了兩口蔑了半天回一句:“行了,這事交給我了,明天讓你家三莽子來我那木料場一趟,記得要大中午的時候過來。”第二天三莽子一家應約來到姚師傅那,姚師傅攔住三莽子父母沒讓他們進去,說人多了誤事。當時我們幾個看熱鬧的小屁孩他沒攔著,讓我們像往常一樣繼續在木料上玩耍。那天我沒什麼心情玩鬧,就看著姚師傅一舉一動,隻見他走進他住那間黑黢黢的小屋,拿出那根拐杖和印章牽著三莽子爬上木料堆。“三莽子,今天看得見那老太太不?”“嗯,這不坐那裏梳頭發嘛。”三莽子吸了吸鼻涕往一根成人腰身粗的老木料那一指,我們這群看稀奇的小孩子自然還是什麼都沒見,有幾個還笑罵三莽子是個哈麻皮講昏話。姚師傅眯著眼睛沒做聲,半響掏出那個骨質印章給三莽子說道:“去,在那老婆子坐的地方蓋個印子。”三莽子捧過那印章爬向那根木料,然後在一個地方摁下章子。我現在還記得那印章的印子顏色紅的發紫,中午太陽一曬竟然還晃眼睛。姚師傅爬了過去把三莽子牽在身後,在木料上磕磕煙鍋突然大罵:“你個老麻皮,死都死了還坐這裏黑崽崽兒,你個狗都不草的一大把年紀還天天在這裏梳頭發,今天你不滾勞資讓你鬼都做不成!”印象中的姚師傅是第一次發那麼大火,我們幾個小孩嚇得動都不敢動。隻見姚師傅罵完後抽出那拐杖裏麵的三菱刀,朝著那印章旁邊一點的木料上一銼。那一瞬間我聽見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尖叫聲,就像一隻野貓突然被人斬斷尾巴一樣,大中午那麼大的太陽,聽得我一身冷汗淋淋。事後我問其他幾個小孩他們說什麼都沒聽見,還罵我是不是跟三莽子學呆了,後來我也沒繼續提這事了,小孩嘛很害怕因為自己跟其他人有什麼不同而被孤立。話說姚師傅銼了一下後繼續罵:“老子現在是給你提個醒,別以為賴在這裏我動不了你!現在放過這孩子,你有什麼辦不了的再跟我說,別來我這院子惹事。”說完姚師傅領著三莽子去他爸媽那裏了,然後囑咐他們回去做好飯給三莽子,但是千萬別讓他吃撐了。三莽子他家人將信將疑的領著他回去了,第二天興高采烈的提著一大袋東西來見姚師傅說三莽子回去睡了一覺醒來後就嚷嚷肚子餓,精神頭也好多了。姚師傅眯著眼接過三莽子家人送來的酒,然後把其他東西退回去,任憑他們怎麼勸也不收。那天一幫在姚師傅院裏玩耍的孩子回去後我留了下來,我問姚師傅那天那叫聲怎麼回事怎麼他們都說沒聽見。姚師傅驚訝的問我真的聽見了什麼,我說是啊聲音挺大的像野貓子叫。姚師傅看了我半響才回道:“這件事別到處說,看不出來你這狗崽子還很有根骨的。這對你是好事,以後那些不幹淨的東西不會近你身。”我當時聽著害怕,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問姚師傅到底是怎麼回事,姚師傅拿他那大手摸摸我的腦袋說:“人是活著的鬼,鬼是死了的人,你能聽見這些我也不瞞你了,心裏有個底以後再遇上事就不會害怕。三莽子八字輕是看見那死老婆子了,那天晚上她來跟我談了下,原來是隔壁湖南龍山的一戶人家,她年輕的時候種了棵大杉木給自己留著以後當壽材,誰知道兒女不孝貪財把這杉木買給工程隊做木料,老人家活活給氣死了,死了後還惦記這這根杉木,就跟著到了木料場天天坐那木料上不走了。”說實話聽完後我臉都嚇白了,在那裏打擺子。姚師傅抱著我安慰道:“人鬼各有各的路子走,誰也礙不著誰。像三莽子這種是很少見的例外,鬼要是能害活人那老婆子早就去禍害氣死他的不孝兒女了。”安慰了半響,我好不容易平複了一點,姚師傅牽著我送我回去,還特意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我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事,他最後說了一句鬼害不了人,都是人害人。經過一段時間後,我才慢慢不再恐懼,才敢像以前一樣在半夜爬起來跑出去屙尿。或說這件事沒過幾天,木料場來了幾個人把那根老木料拉走了。原來是姚師傅找到了龍山那邊那幾個賣老太太壽材的兒女,據說他站在別人門口一頓臭罵,那邊人挽著袖子要揍他的時候他添油加醋把坐木料上那老太太的事搬出來,給人嚇得當場磕頭認錯,第二天那邊人就掏錢把木料買回去給老人家重新做壽材。姚師傅說,欠了人的東西,時間久了人可能就忘了。但是欠了鬼的東西,東西會一直被惦著。這件事之後,姚師傅的院子裏就漸漸冷清下來。我知道鄰裏鄉親的都不許孩子往那院子跑,怕再沾染上什麼。我偷偷去過兩次,被家裏人發現後一頓毒打再也不敢去了。姚師傅也明白,不過什麼都沒說,隻是一如既往的每天來簸滿滿那小賣鋪喝上二兩包穀酒,吃個皮蛋。回去的時候夕陽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他慢悠悠的踱著步子抽著旱煙袋的樣子讓我看著一股心酸。姚師傅一身未娶,也沒什麼親戚來往,我現在仍然會想起我們當初在木料場裏的玩樂的時候,他抽著煙袋曬著太陽看我們時眯笑眯笑的樣子。後來我奶奶搬家了,就再也沒去過木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