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寫意的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躍出來。
“寫意,你臉紅了。”小黃說。
“我哪有!”寫意立刻心虛地爭辯。
“你不會這麼純潔吧,我們說點兒這些你也要臉紅,沒談過戀愛?”
“沒有,隻賣過身。”
“賣身?賣什麼身?”
“賣身葬父。”
吃完飯,小董塞給寫意一塊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寫意笑。
“沒事兒,你不算胖,一會兒吃點補充些能量,說不準彭老魔還要去找你。”
“不會吧?”寫意哀號。
寫意下班後,先自己回到原來的住處收拾了些東西,隱隱覺得牙疼。不該吃那些巧克力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著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搶到一輛出租車。
司機按下空車的燈以後,問:“小姐,到哪裏?”
寫意一怔,糟糕,她忘記問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極強,讓司機開到厲氏樓下,然後按照昨天季英鬆接她去厲宅的路線一一在腦海中複原,走了一遍,到了盡頭居然真的就是那兒。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時候,已經天黑,過了吃飯時間,沒有人打電話催她。到了厲宅,也沒見人們興師動眾地等她吃飯,讓她覺得很別扭。這兩件瑣事疊起來,她在心中為厲擇良小小地加了點分,而且決定原諒他早上的過錯。
她剛走進門,發現厲擇良在沙發上看報紙。
他抬頭看見她,忽然說道:“你上班也要遲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後做事情能不能利索點?我們已經吃過飯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寫意聞言錯愕,接著心裏氣得要命,從來隻有她說人家磨蹭,還沒人嫌過她不利索的,這是什麼人嘛!扣分扣分,剛才加的分全部扣掉,還要倒扣一萬分!
“我自己泡方便麵。”寫意恨得牙癢癢。
“我們家沒有方便麵。”他閑閑地說。
“那我不吃,總可以吧。”寫意氣呼呼地說完,一口氣將行李搬到樓上房間。
屋外的天空陰沉得厲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厲擇良的視線落在她背影消失處,緩緩地放下報紙。他的心情安定下來,就差那麼一點點,他以為她不會再回來了,幾近絕望。
其實寫意並不知道厲擇良今天特地提前回來,放了老宅裏所有人的假,連老譚也被迫離開。
“可是晚飯……”老譚說。
“家裏有什麼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為你配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會。”
“本想免得你們麻煩。”老譚笑了。
厲擇良收好報紙,慢慢地踱到廚房,查看了下電飯煲裏悶著的米飯。接著又拿起刀,準備切菜開火下鍋。他在國外獨自生活過,如今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那套小公寓裏獨居,幾個家常小菜難不倒他。
樓上的寫意收拾完東西以後,開始覺得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實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樓找點殘羹剩飯來吃。
當她輕手輕腳地下樓,卻發現廚房裏有響動,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窺,竟然看見他在裏麵。
她從沒見過這麼賢惠的厲擇良,胸前係著灰色的圍裙,袖子卷了起來,正在炒菜。
他發現了她探出來的腦袋,一手拿盤一手鏟起菜說:“在飯廳等等,馬上吃飯。”
香噴噴的魚香肉絲和糖醋排骨就這麼被他給做了出來,放在飯桌上。
“做給我吃的?”寫意有些受寵若驚。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寫意笑眯眯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擺筷子。”他說。
“嗯。”寫意頭一次這麼聽話,屁顛屁顛地去拿。
此刻,飯廳裏是一片祥和的氛圍。
男人解了圍裙坐下,女人回廚房拿碗筷,連那隻頑皮的惡貓也乖乖地蹲在那裏,津津有味地吃著白米飯和肉絲。
她坐下來,朝著那盤魚香肉絲很神聖地夾了第一筷子,放進嘴前卻看到上麵翠綠的蔥花。
“呃,為什麼要放蔥?”
厲擇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後第二筷子,伸向了糖醋排骨。
“呃……好燙。”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寫意又夾了些肉絲,還沒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還放了黃瓜絲,我一直都……”
她的話還沒說完,忍無可忍的厲擇良用寒冰一樣的目光掃了她一眼,提高聲音“嗯”了一聲,臉色沉下去,眼中隱隱聚集起風暴。
“呃……”寫意見苗頭不對馬上改口,“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吃黃瓜,簡直是人生的大愛,放得可真合適。”然後眉毛皺成一團,忍痛吃下。
“你挑食的毛病應該改改。”他說。
夜裏,雨倒也沒下起來,就是風刮得厲害。整個大屋就隻有她和厲擇良兩個人,風吹起來,烏拉烏拉地響,半夜聽起來陰森森的。也不知道是樓下客廳裏哪扇窗戶沒關好,一直蕩來蕩去的,使得寫意更加難眠。她很想出房間去關,可是她膽子小,躊躇了半天才下定決心。
她出門剛下樓拐了個彎,沒注意到在暗處矗立的厲擇良,摸索著開燈。
他卻察覺到了她,在光明來臨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他隻是因為要下雨了,腿疼得厲害而下樓來吃點藥,沒想到撞見了她。
寫意好不容易摸到開關。
燈光一下子亮起來,晃到她的眼睛,客廳恍如白晝。她轉過身來,忽然看見燈光下的厲擇良,身體明顯一震。他穿著睡衣,手裏拿著根手杖,右邊的褲管下麵明顯空蕩蕩的,沒有戴假肢。看到他這副樣子,寫意有些尷尬。
“我下來關窗戶。”她解釋道。
而他卻沒說話,臉色如同寒冰。
寫意知道他這個情況被人看見肯定會別扭一下,便走去將窗戶關好就準備回房間待著,再也不出來。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著藥瓶,便一下子想起來上次那位何醫生的話。他是因為腿疼而下來吃藥的吧。
寫意胸口抽得緊緊的,不禁停下來說:“今天他們都不在,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要不要幫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開始倔起來。
“其實……”她對他這種倔強,決定下劑猛藥,“其實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經看見了,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讓你膩味為止,怎麼可能不讓我看見?”
語罷之後,寫意靜靜等待颶風的來臨,大不了那手杖扔過來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見他那個樣子,一提到腿就如此介懷,生氣都比冷漠刻薄要強。
越掩飾說明越介懷,越介懷說明心中仍過不去那道坎兒。
如此一口氣說開了反倒輕鬆,這種事情對他來說長痛不如短痛,他不僅需要麵對她,還需要麵對外麵別的人的眼光。
他聞言臉色陰沉至極,眼中駭然已經聚起狂風,可是他偏偏開口很平靜:“看到就看到了吧,一條廢了的腿,也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即使這樣說得平淡,他的語氣也如萬年寒冰一樣凜冽寒冷,說完倚著手杖在沙發上坐下。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能平靜地看待自己的腿,那麼如何能讓其他人正視它?那假肢做得再逼真也是假肢,況且它也不能讓你戴一輩子。你不能在那種虛幻的表麵下掩蓋自己,而且何醫生說你長期強製性地戴……”
“夠了!”他粗暴地打斷她,“沈寫意,你又開始自以為是了,別做著一副站在高處憐憫我的樣子,對我說教。我的事情哪裏要你來多嘴?你當你自己是什麼人,竟然在我麵前指手畫腳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條腿,哪天我想廢了另外一條,你也管不著!”
他帶著極盛的怒氣,對寫意又是譏諷又是嘲弄的。
寫意忽然覺得有點累,垂下眼瞼,不想再跟他還嘴。是的,她當自己是他什麼人了?本來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居然妄想開導一兩句就能讓他從陰影中解脫出來,活活討了個沒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把她當回事兒。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讓她滾到一邊去,哪有半點把她放在心上?在公司裏,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也不會為她多說一句,他無論待誰都比對待她好一百倍。她卻僅僅因為他昨晚的溫柔而在他麵前趾高氣揚了起來。
她思索至此,再看到他的腿,不禁鼻間一澀,潸然地落下淚。寫意極不自然地別過臉去,她幾乎從不在人前流淚,而這一刻卻不知為何眼眶含滿淚水,控製不住地湧出來。
“對不起,厲先生,我自抬身價地對您多嘴了。”她說完也不敢擦淚,扭頭就走,生怕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留下厲擇良獨自坐在那裏,手指一屈一張,終是在她離開前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他聽見她的房門輕輕合上,好像也隨即關掉了兩人的心扉。
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沉寂在這大風呼嘯的夜裏。他懊惱地找不到什麼東西發泄,隻將拳頭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終於忍不住狠狠地將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將茶幾上的煙灰缸和果盤碰落。於是,它們一前一後地落到地磚上,連續哐啷的兩下,在這樣的黑夜顯得特別突兀。
寫意直到進屋關上門才抹了抹臉上的眼淚,以前解決案子的時候被對方當事人威脅過很多次,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就連朱安槐那樣反複刁難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會被他那麼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弄哭了,好不爭氣。寫意趴在床上蒙住頭,眼淚不流了,鼻間的呼吸卻混濁起來。況且蒙久了,被子裏也憋氣,隻好又掀開。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氣驟變也要犯病,然後鼻涕就流個不停。
她已經對他夠容忍的了,這個世界上,她沈寫意除了他以外還遷就過誰,順從過誰?可是他依舊對她那麼壞。忽然,寫意聽見樓下傳來兩聲哐啷,驀地坐了起來。她害怕是他不小心從樓梯上跌倒,什麼也沒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門下樓去看,卻見厲擇良好好地坐在那裏,隻是將東西摔得一片狼藉。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訕訕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經被厲擇良看見了。
“寫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聽到那兩個字,身體一僵,昨夜他也是那麼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現在叫她幹什麼?難道剛才還不夠他解恨,還想再叫回去譏諷她一頓?
“我去睡覺了。”她板著臉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寫意,”雖說他的語氣依舊生硬且很不自然,卻比方才放緩了些聲音,“你過來。”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這麼回答的,這會兒讓她過去,她就過去,要是一會兒要她滾,她就滾?可是當她的目光觸到他的眼睛後,那個“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著,一雙眸子平時在陽光下看起來是棕色的,可是現在卻如兩點糾結的黑墨,溢滿了哀求。那樣的眼神,令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幹嗎?”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願地嘟囔著。
“過來。”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兩下,止步,“好……”一句話沒說就被驚呼替代,因為坐在麵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勁一拉,她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不禁側坐在了他的懷裏。
她想掙紮著起來,卻被他緊緊擁住。
“我……”寫意臉頰緋紅。
“噓……”
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似乎在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氣息,半晌也沒說話。外麵的暴風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戶的玻璃隔絕在外麵以後,更顯得室內的安靜。在屋子裏,寫意幾乎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聽見他輕輕道:“對不起,我又衝你發火了。”卻仍舊沒把頭抬起來,好像說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丟臉的事。
寫意愣了愣。
“我也不對。”她這人就吃軟辦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也跟著認錯。
“你剛才哭了,寫意,”厲擇良說,“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遠沒心沒肺地跟我作對,我也不要你哭。”
寫意聽見這句話之後,心中原本皺在一起的情緒,像吸了水的海綿一樣緩緩地舒展開,鼻子又開始酸酸的,有那麼一些感動。
“我哪有沒心沒肺?而且也沒有專門和你作對。”她仍不忘記狡辯一下。
他抬起頭,伸出手掌,說:“把手給我。”
寫意不知緣由,乖乖照做。
卻見厲擇良略微傾了傾上身,引著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殘缺那裏,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她感覺到了殘斷麵以下的那種陡然缺失。
她手心一驚。
“怕不怕?”他問得很謹慎。
寫意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收回手轉過身去,驀地抱住他。
抱得很緊。
有那麼一點點害怕。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卻不敢告訴他。在那一刻之前,她從沒發覺原來真心擁抱一個人的時候心會變得那麼柔軟。
“你每天吃幾頓?”他忽然問。
“三頓。”她奇怪。
“既然隻吃三頓,怎麼這麼重?壓得我雙腿發麻。”
“……”
這個男人說這些話真是非常沒有情趣。
“寫意。”過了會兒他又叫她。
“嗯?”她正在專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頭。
“關於那天合約的話,我收回。你做的報告,我完完整整地看過,跟薛經理商量後,公司才會采納,不是為別的。我之所以那麼說,隻是因為我在乎你。”說到此處,他微微斂起目光,垂頭道,“如果傷害了你,我為此道歉。”
寫意靜靜地聽完,凝視了他半分鍾,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後,驀然之間,她笑了笑說:“我接受,但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
“一、你不準再說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點頭。
“二、不許再往菜裏放蔥,還有黃瓜我也不吃。”
他又點頭。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見你不叫‘厲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沒問題。你以後見我什麼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寫意頓時無語。
他好像剛才一個人坐在那裏的時候抽過煙,指間殘存有煙草味。
她一根一根地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裏有塊小繭,明顯是寫字磨出來的。再看左手,食指指節的根部和大拇指上也有繭子。奇怪,幹什麼事情這裏會磨到?
“看什麼?”他問。
“這裏有繭子。”
“哦。”他抬起手來自己看了看,“打桌球磨的。”
他這麼一說,寫意倒想起來,上次見過他的公寓裏專門空著一間大屋子,就擺著一張斯諾克台球桌,可見,真的是愛極了。
“那個東西你也喜歡?無聊死了。”她每次看到電視裏轉播那種節目就立刻轉台,當時心裏還想,這種東西居然都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