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文

中華民族傳統節日的逐漸淡化與消亡,是近年來文化界的熱門話題之一,幾乎每年的春節和中秋節,都會有人出來念叨一番。有人甚至將這歸因於“洋節”的流行,認為其實質是強勢文化侵入導致的本土文化衰退。我認為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至少有兩方麵的因素,是不容忽視的:一方麵,是社會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特別是城市居民,過去的節日特定食品如今隨時可以享用,周末的休閑娛樂可以比過去的節日還豐富,傳統節日自然就淡化了;另一方麵,傳統節日是在過去的生活節奏中產生的,或者可以說與舊時農業社會的生活節奏相依存,在今天這個社會大變革的轉型時代,生活節奏空前加速,可能是人們不得不疏離傳統節日的更重要原因。換個角度說,“洋節”是伴隨當代生活節奏一起進入中國的,所以最先接受“洋節”的,恰恰正是最能適應當代生活節奏的青少年。

與人們對春節與中秋的不能忘情相比,端午與重陽這兩個傳統節日就更是漸行漸遠。彭國梁先生要我寫一寫江南的端午節,我卻不得不將題目定為《兒時的端午節》一因為所能憶及端午節的印象,竟大多已是兒時的事了。

一、粽子

粽子似乎是端午節的標誌。其實南京習俗,吃粽子並不限於端午節,但端午節一定要吃粽子。隻是南京的粽子好像從來就沒有出過大名,說到粽子之類的江南小吃,人們隻會想起蘇州和杭州。

南京包粽子用的是蘆葉。時近端午,菜場裏,街邊上,都會有這種被叫成“粽葉”的蘆葉賣,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不過一二角錢一把,足夠小家庭包粽子用。可當時的南京市民還是喜歡到外秦淮河邊、夾江邊的蘆葦叢中去采粽葉,說起來是一種樂趣,講穿了還是想省一點錢。我在十來歲時,就曾跟著鄰家的大孩子鑽過蘆蕩,轉來轉去,見到的蘆葉都不足一尺長,隻及街邊賣的粽葉一半。好歹總算扯了一些回家,手上劃了不知幾道口子。用過一次的粽葉,一般人家都不舍得扔掉,洗淨晾幹,板板正正地紮好了掛起來,留著來年摻在新葉裏用,其實一點清香味都沒有了。無論新葉舊葉,用前都要用水泡。端午前幾日,家家門前都放了一隻大木澡盆,浸泡著一盆的粽葉,也總是用新葉遮住舊葉,讓人覺得端午的顏色,就是那種青豔欲滴的翠。蒸煮過一次的粽葉發黃,再煮一次就發黑了。所以吃完粽子,媽媽隻將發黑的粽葉挑出扔掉。紮粽子的線,常用的是粗白棉線,就是平時縫被子用的那種,也是可以反複用的。隻有少數人家,用的是納鞋底的多股線。

包粽子本該用糯米,因其粘性好,可以粘住惡龍的牙齒,免得它去傷害屈原。然而一般人家隻能以粳米摻少許糯米,甚或以秈米為主,摻上粳米和少許糯米,因為在計劃供應的糧食中,粳米和糯米都是限量供應的,糯米尤少,大約一個節期一人隻有一斤,且價格也要高幾分錢。貧寒人家,不得不做這種算計。包粽子的米也需要泡一段時間,使其吸收一定水份,容易煮熟,但也不能泡得過久,否則會酥成米粉,那就隻能做元宵了。

家裏常包的是白米粽,偶或也能包點夾心粽。一種是素心,在米裏摻上紅豆,或紅豆沙,或去了核的棗肉;肉粽,是將過年時省下的臘肉,切成肉丁,每隻粽子裏包入二三丁,吃時揭開粽葉,隻覺肉香撲鼻。記得文革初大串聯,火車經過金華,五分錢一隻買了兩隻火腿粽,裏麵竟有一寸對方的火腿塊,吃得我目瞪口呆,不敢自信。

不同內容的粽子還得放在一鍋裏煮,就要變換粽子的形式或在紮線上作出記號,以利辨識。常見的有四角粽與小腳粽,後者較難包得規整。包粽子是女人的事,家中的母女婆媳,圍坐在木盆邊包粽子,也是一種手藝的考試與較量,有時鄰家的女人也湊過來看,品頭評足;自恃手藝好的人,還會大方出手,動作麻利優美地包出個挺刮的粽子來,得意洋洋地享受一串讚美。近年超市裏賣的粽子多是四角,甚或如日本式,簡單地折成一個長方體,全無藝術可言。煮粽子也要算技術活,往往是頭一天晚上煮開了,就焐在煤爐上,夜裏要起來看幾次,不能耗幹了水,更不能煮得夾生。那一夜裏,真是滿室生香。

所以女孩子從小就要學包粽,但人小手軟無力,包不得真粽子,就包紙粽子。用較硬的紙片,折成一個小四角粽的樣子,外麵用彩色絲線一縷一縷地纏齊,小巧斑斕。這原該是一種香袋,裏麵可藏雄黃,後來卻成了女孩子練手藝的基本功。纏出若幹個小彩粽,用絲線串起掛在胸前,作為節日的裝飾;過完節常常還掛在帳鉤上,直到落滿灰塵。我的妹妹們雖都會包粽子,但到了姊妹們各自成家後,端午包粽子仍是由母親主持其事,當然妹妹們會去幫忙。每年都是母親包好煮好了,讓我們去拿一些,回家熱一熱就可以吃。母親去世後,妹妹們也就沒再包過粽子。到了我女兒這一輩,就沒有人再會包粽子了,想吃粽子隨時可以上超市買。嘉興五芳齋真空包裝的各種夾心粽子,比當年的金華粽子更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