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兒之母本是名鏢師之女,丈夫也是一個武師。引兒幼得家傳,頗知一點門道,覺著當地乃是文筆峰後峽穀之中最隱僻的所在,地勢這樣廣大,又當春秋草木繁茂之時,四妹孤身少女,留守在此深山函穀之中,旁邊還掛著一條死蟒,詞色那麼從容,毫未在意,問完經過,越發驚奇。先當對方比他年輕,再一請問,才知生來矮小,真年紀比他大了好幾歲,隻是從小隱居深山,雖然常隨乃母出遊,所去都是名山大川,沿途行醫救急、扶危濟困均是一班苦人,又都乃母出麵,二女隻在一旁幫助,事完即去,穿得又極樸素,走到外邊無人理會,她母女也極少與人交談來往,所以言動還是那麼天真誠樸。
二人越談越投機,眼看月上中天,四外那些大樹清影重重,映著月華,吃山風一吹,各泛起層層光彩,白雲在天,碧霄如染,夜景清絕,先出去的公孫母女尚無一人回轉。
引兒笑問:“姊姊,我因每日幫人做短工,拔青,砍柴,抽空還要去到鄰家讀一點書,雖然住在黃山腳下,隻有秋後隨人打獵,到山裏來過幾次,平日無暇也未深入,山中雲海卻常遠遠望見。今夜天氣真個好極,你看這樣深碧色的天空,除卻月亮和幾十顆疏星而外,隻有一兩片比雪還白的雲。在月亮旁邊移動。我真難得見到這好景致,莫非這裏天氣都是這樣麼?”
四妹笑答:“你們種田人家老早安歇,就有好的景致也難得見到,偶然遇上,也因生活窮苦無心領略。我姊妹平日談起,常代不平。為了有人說你們不讀詩書不知風雅,無論處境多麼幽美,俱都無覺,仿佛人一窮苦,連風景美惡都分不出來似的,真個氣人!”
照你這等說法,不也含有詩意麼,引兒還未及答,忽聽一少女接口道:“四妹又在背後說什麼呢?”跟著便見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由頭前樹下繞來,料是四妹之姊公孫玲。引兒身子不能起坐,見那少女長身玉立,生得十分美豔,頭發卻非白色,忙喊大姊,並謝救命之恩。
公孫玲慰問了兩句,便說:“母親業已回轉,藥也采到,並還勸告近山各村的人,在此一月之內不飲溪水,另取山泉應用。一麵將下流溪溝堵塞,把崖前毒水放向無人的溝壑裏麵,一月之後再行開放,以免飲了毒水又起瘟疫。一麵借著這條毒蟒和各種藥草製成兩種靈藥,以防萬一,此後己可無害。但你筋骨受了重傷,又當大病之後,毒雖去淨,賊去城空,必須內外兼治才可複原。總算運氣,這條毒蟒的精血不曾十分糟蹋,正好合用。你底子又好,出於我們意料。”
“今有兩種治法隨你挑選。一是十天之內便可醫好,傷痛痊愈,人卻無什大用,雖可免去殘廢,想要做什事業,體力卻是不濟。一是在我這裏靜養三月,由我們代你細心醫治,一麵傳你武功,比前反倒更好。不過最難忍受是上來必須服那蟒血,這類奇腥之物如何能夠下咽?即此已非常人所能忍受,服後周身發脹,眠食不安,口渴異常,周身均要鞭打,前後須要經過半個來月,才能將這難關渡過。起來氣力雖然大增,還要養上一兩個月,人是好了,比起以前強健得多,可是一身蠻力,沒有高明指教,仍無多大用處。明路雖有一條,照我們在前村訪問來的實情,你雖可以蒙他收錄,也要由你自願才可引進。為此把話說在前麵。”
“照昨夜救你時情景,本來還要隔上兩天才能定準,後知近山村人勤儉耐勞,為了常時入山打獵,全都練過幾手,你家更是祖傳,體質又有這等好法,隻等母親把藥配合,明日便可開始醫治。蟒血難於久存,雖經母親用藥和好,埋藏地下,為日太久到底可慮。”
索性將它和藥浸入酒內也還罷了,偏要生吃三次,故此越快越好,這樣便可少卻許多顧慮。事情由你自願,到底你要走那條路呢?
引兒天性剛強,又因乃父早死,母子二人寄養外家,生活窮苦,時常受氣,心中悲憤,越發養成一種偏激之性,老想立誌做人,為母親吐氣,離家遠出別謀生計已非一日,昨夜悲憤自殺以前,為恐傳染旁人,又將王家房屋一火而焚,將來表兄弟們回來,不知自己為好,必要見怪,事後想起,已是愁慮,不願回去。難得主人待他這好,這兩姊妹又是那麼美貌投機,生平除親娘以外,第一次受到這樣溫情,越發心生依戀,不願分別,聞言更未尋思,脫口便答:“多麼苦痛,那也不怕,隻請恩人不要顧慮,使我不致做個無用的人。再蒙收留,就更感恩不盡了。”隨又連說自己多力耐勞,種地樵采,拔青打獵,哪一樣都來得,能夠采荒自給,無須要人供給衣食,病中所費將來也必設法補償,隻請將他留下等語。
四妹幾次想要開口,均被公孫玲止住,一麵查看引兒詞色,一麵靜聽,聽完笑道。
“後麵這些話都用不著,我母女均不是你所想那樣的人,談不到什麼感恩圖報。既有這樣誌氣,再好沒有,不過這頭三天服那奇腥的蟒血,周身腫脹,酸痛頭當,這罪孽太不好受,本來你的身體還要暴脹,隻為母親憐你心誌高潔,天性純善,想使你將來多做點救人的事,格外成全,不惜多費心力,上來便借藥力人力,使你真力真氣先就凝練。此舉雖然多受點苦痛,得益卻是不少。話雖和你說明在先,你也有這樣好的誌氣,到底說來容易,做時大難,一經開始,又無法中止。少時我們先試一試,你也仔細想想,隻在未下手以前,一聲招呼便可改用前法,你病好既早,人也少受許多痛苦,不過將來不能十分用力罷了。”
引兒這時業已想過,決計走第二條路,急道:“姊姊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人生世上,沒有氣力,和廢物一樣,還不如死呢。”說時,隱聞附近有人讚好之聲。公孫姊妹隨令引兒靜臥養神,並說:“由此便須服上三天蟒血,不能再吃別的東西。”說罷作別走去。引兒胡思亂想了一陣,也就睡熟。天明醒轉,見人已移臥石洞之中,方覺奇腥刺鼻,令人難耐,忽想起昨夜公孫玲走時小試之言,索性深深的呼吸了兩次,腥氣果然減少許多,方想:那蟒血不知多麼難吃,心誌已定,多麼艱難痛苦也須熬過,能在這裏久居,再能拜她母女三人為師,學點本領,那是多好!忽然聞到一股清香,奇腥立減。
外麵奔進一人,正是四妹,見麵笑說:“引弟,你真運氣。蟒血腥穢,看人都要惡心,如何能夠下咽?無奈你筋骨均受重傷,非此不可,否則暫時用藥醫好,至多保得一二十年壽命,一遇天氣不好,周身還要酸痛。你能不怕苦難,自然是好,可是這東西如何下咽?我正代你著急,不料機緣湊巧,天都峰有一老前輩,隱居峰腰已有多年,此老姓戎名二水,外號玉泉先生,你複原之後,母親代你引進的便是這位老前輩。因聽她女兒紫贍妹子說起,昨夜來此看望,將你的話聽去,當時稱讚了兩句,回去命瞻妹送來兩種靈藥,一種專解腥穢之氣,另一種於你更有益處,並還附有一粒迷藥,服後人便麻木,隻心裏還有一點明白。這樣醫治起來,許多苦痛,均在不知不覺之中度過,但他雖聽傳聞,說你人好,不知到底如何,來書囑咐母親,還要設法,試你半日,非要看準你的心誌堅定,才肯收錄,否則,病愈之後,還是不肯收你為徒。後來經我和贍妹商量,隻將死蟒,放在洞內,看你醒來,是否厭惡,生出悔意,並未全照所說去做,我更不等人醒,乘你昨夜被我用藥,昏臥未醒之際,匆匆將你解醒,再去告知母親,說你醒已多時,心意十分堅決,請他來此醫治,一麵打發蠟妹複命,如今正在準備,不久就到,我們等你病好,再相見吧。”
引兒剛剛謝諾,感激非常,四妹已轉身走去,隔不一會,進來一個貌相清奇的中年婦人,知是公孫紅,剛喊了一聲“恩娘”,公孫紅笑道:“難為你了。你遇救詳情,想已聽我女兒說過,如今為你醫治,本有不少苦痛,因你舍身救人,善念難得,竟將天都峰戎老前輩感動,他非但是位劍俠中人,並還是位神醫,我夫妻的醫道,多半是他所傳,每年救人不少,方才送了藥來,服將下去,七日之內,周身麻木,隻有心裏明白,此可免去不少痛苦,一切均等人好再談吧。”說罷,先將藥丸用清水送下,令將雙目閉上。
隔了不多一會,引兒便覺五官失去效用,不聞不見,周身也不再知痛癢,口裏似有湯水灌進,隔上些時便有一次,人也時睡時醒。未了一日,眼也能睜,看人似在雲霧之中,仿佛見有兩條人影拿了棍棒之類,正向自己滿身敲打,但無一毫痛苦。又隔了些時,覺著身上發脹,傷痛全消,耳目也都回複視聽,口裏有人在喂米湯。睜眼一看,公孫姊妹同了另一少女井立身旁。人已清醒過來,一問經過,已是第八天的早晨,說是功成八九,已可隨意起身。為了引兒是個男子,身又強健,快要成長,當地都是婦女,並還由別處請來一位同輩少年,相助洗滌全身,清除汙穢,就這樣,還是滿地狼藉,如非燒有香草和避穢的藥,常人幾於無法立足。好在此洞本非住人之用,引兒一好,便連死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