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曾永恒的幸福與痛苦
2004年,兒童之家落地北京3個月後,李躍兒帶著寧夏的孩子們返回銀川。
拍攝於2004年
永不安分的性格
從新疆回來後,胡子還是不肯安分,依然雄心勃勃,但他好像沒有明確的方向和目標,不知道自己具體要幹什麼。胡子在縣城裏已經成了有名的怪人,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半夜提著錄音機到河邊去聽音樂,還在沙漠裏露營。
胡子的作品手稿已經能裝滿一個小紙盒了,走過萬裏路,他還要去拜見名人。在我們還清了債務,有了一點兒積蓄時,胡子讓人從上海捎回來一件鐵鏽紅色的高級西服。西服穿在身上,氣質和修養都顯現出來了,照著鏡子,胡子滿意極了,半夜把隔壁準備考外語研究生的呂學虎叫來,看他的西服。
胡子又出去闖蕩了,他的經曆和作品吸引了一批名人,而我獨自待在陶樂,不願意做飯,就老在外麵吃,因此得了急性肝炎,等胡子回來把我送到醫院時,我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自此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陶樂。
我還是和胡子不停地吵架,1986年年底我被調到了石嘴山市群藝館,胡子卻沒法調過來,那時縣裏卡著,一般不會同意人員調出。事情拖了有1年之久,直到有一天胡子想出了辦法,假裝自己得了黃疸肝炎,拿著請調函去見當時的教育局局長,說“我被傳染了急性肝炎”,邊說邊要跟局長握手。局長嚇得趕快擺手說道:“啊,你的事好辦,你去找主任蓋個章,就過去吧。”隨後胡子在市裏的一個區政府找到了一份工作,同時我也做好了當媽媽的準備。
胡子發現寫小說沒勁,開始生厭,並開始對口述實錄文學感興趣,又像剛開始搞文學那樣,沒日沒夜地研究起來。為了這事我們又不停地吵架,那時我懷孕已有8個月,胡子還沒上班,我們沒有住房,就住在劇院原先放電影機的地方,那個地方倒也寬敞,就是吃水不太方便。
胡子給自己布置了一個工作台,上麵一字擺著煙灰缸、墨水瓶、一碟小零食、一支嶄新的鋼筆,還有一遝幹幹淨淨的稿紙,桌子被擦得亮亮的,他常常坐在桌旁滿意地欣賞著這一切。胡子跟我說他要寫一個長篇,要我別打攪他,我每天悄悄進出,自己提水,買菜做飯。
20多天過去後,胡子卻說:“李躍兒,我寫不出來了。”我非常氣憤,跟他大吵起來,他為了文學花了6年時間,畫也扔了,花了那麼多錢到處跑,最後基礎打下了,樓卻不蓋了,這不是浪費嘛。當時我們家窮得隻有結婚時媽媽送的兩條毛毯,再就是一個大立櫃、一個書櫃和一張床,這些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
現在想起來,自從要當媽媽了,我就對胡子不滿起來,其實胡子還是那個胡子,結婚5年以來我都沒發現他有什麼問題,現在看他卻到處是毛病,當時根本沒有考慮可能是自己哪裏出了問題,我越挑毛病胡子就越焦慮,也就越無法沉下心來堅持完成自己已經開了頭的事情;越挑胡子的毛病我也越覺得不幸福,我把所有原因都歸到胡子頭上,以前的美好蕩然無存,兩個人的關係變得非常糟糕。
生活的修煉課
從1987年10月開始胡子就天天睡覺,無論我何時下班回來都能看到他在睡覺,臉睡得又白又腫,眼神裏全是迷茫。看到他這副樣子,我煩透了,所以又是常常吵架,一直到這一年的12月底孩子降生。
那時我失望透了,家裏那麼窮,沒有房子,家徒四壁,老公天天在家睡覺,也不知體貼,我一點兒都看不到胡子的優點,內心痛苦到極限,這種痛苦都變成了爭吵。
到了臨產期,我沒有出現反應,胡子通過熟人找到了當時市煤炭總院最好的產科主任,這位主任剛從美國學習回來,威望很高,對胡子具有這樣的能力我不領情,醫生安排我住進醫院,肚裏的孩子還是沒有反應,最後醫生建議打催產素。
我覺得自己很堅強,很多產婦都害怕,但是我夾著一個小包袱就來了,產友的家屬還拿我來做榜樣教育他們家的產婦。但是打了催產素後,我的肚子就疼起來了,起初我覺得還可以忍受,不就悶悶地疼幾秒嘛。第二天再打催產素,疼痛的頻率增加了,我感覺人就像要死掉一樣,每次陣痛都要大口呼吸。
胡子一直陪著我,他兩天都不曾回家,在我睡著時他是否休息,我都不知道,而且都沒想過要關心這個問題。胡子盡職地挽著我的胳膊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也沒想過胡子是否很累,好像他累死都是應該的,我甚至都沒有跟他交流過他的感受,我好像是一個沒有愛的人,在胡子麵前封閉自己的內心,不向他敞開。
終於待產了,我被推進了產房,醫院是老舊的平房,產房就像是普通的村居委會辦公室。在產房的外屋,待產的婦女們都躺在床上哇哇亂叫,馬上要生的會被推進裏屋。胡子一會兒把門推開一條縫急切地問怎麼樣,一會兒又弄來兩個果丹皮,大膽地溜進來,自己吃一個,彎腰把另一個遞過來問我吃不吃。當時我還真想吃,但還沒等我答話,出來一個醫生大聲地把胡子訓了一頓並把他趕了出去,隔著門縫對他說趕快回家,弄點兒小米稀飯放點兒紅糖,媳婦就快要生了。
胡子不願意麻煩我爸媽,他大概真的不知道產婦剛生完孩子要吃什麼,現在想來他是太心疼我了,看我那麼受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時果丹皮是很奢侈的零食,胡子也許想著生產那麼痛,吃點兒零食能夠分散注意力。
孩子是在下午1點多出生的,胡子將我抱進病房,喂稀飯,喂開水,瓶瓶罐罐準備了一大堆,光盆子就拿了兩個。胡子嫌醫院的被子髒,帶了自己的枕巾和床單,在被頭包上雪白的毛巾。我感覺他是忘了來醫院的任務,像是要把家搬來這裏生活一樣。
在把我從產房抱回來的幾小時裏,胡子一直忙進忙出,臨床伺候產婦的中年婦女直誇他細心,胡子聽了很是得意。我剛經曆過慘烈的奮鬥,也忘了我們是來幹嗎的,似乎一件大事終於完成了,很是高興。過了一會兒,護士抱著一個包著紅花小被子的嬰兒走進病房大聲問:“這是誰的娃娃,一個大兒子還沒人要?”病房是十幾人的大房間,起先我還東張西望,突然想起來我中午生過一個孩子,再看看床鋪,發現自己身邊沒有孩子。
我趕緊跟胡子說:“那個包著孩子的小被子,好像是咱們的。”那是我們快到預產期時,公公婆婆來看我們,給我們做的嬰兒小被子,我驚呼:“那是咱們的孩子吧。”胡子這才一路小跑,一邊“噢噢”地應著從護士手裏接過孩子。孩子“哇哇”地哭,胡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旁邊的中年婦女指導他衝葡萄糖水,這一夜胡子睡在自己帶的躺椅上,半夜說腰疼,又擠到我的病床上,結果讓我半個身子挨著牆冰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胡子打開一本養育書,按照書上的說法,一勺奶粉兌20倍的水,結果孩子喝了光尿尿,一個勁兒地哭。胡子不管孩子哭,卻每次拉門前都要用酒精棉擦門把手,病房的人都在笑他。中午他說回家拿飯,可一直到晚上9點還不見人影,快10點了才提著一桶麵條來,我氣得哭了起來,他說自己睡著了。
一個愛妻子的男人,竟然把剛剛生產的妻子扔在醫院,自己在家睡著了。我們家沒地方住,公公婆婆不能來照顧,我的爸爸媽媽讓胡子每天回家拿飯,但是胡子總覺得我父母不喜歡他,於是盡量不去。這就造成我剛生完孩子被扔在醫院兩餐都沒著落,我覺得自己悲慘極了,也由此落下胡子永遠無法逃脫的罪狀,之後我們的關係更加惡化,我對胡子更加不滿。
想想胡子當時的困境,如果現在我兒子遇到胡子的情況,我會心疼死的,那時沒有一個長輩幫他,也沒有人教他如何做,沒有人替換讓他休息一下,一連熬了好幾個夜,一下睡著了,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當事情發生時,胡子得到的隻有指責和抱怨,卻沒有同情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