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努埃爾之歌(1 / 3)

張 瀟

曼努埃爾總是靜靜地坐在原地,金屬鑄成的身軀連同那顆有機體腦袋一動不動,依靠身上延伸出的導線來掌握周圍的一切動靜。

曼努埃爾不愛說話,但他無疑是一位稱職的導師。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一項生存所必需的技能,都是在曼努埃爾的教導下獲得的:他教會我利用信息網絡獲取有機物的信息,再借由地熱轉化而來的微薄電力將其分解,最後隻要利用特定的程序就可以將分解後的信息轉化為我可以吸收的營養了。

進食的過程之所以如此複雜,是因為我們生存在一個被稱為“墓地”的地方。這裏沒有光,沒有熱,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僅剩一片死寂。按照曼努埃爾的說法,這裏超出於世界的開始與終結之外,是虛無,也是永恒。

在這片難以計量大小的墓地之中,除了我和曼努埃爾之外再沒有別的生靈,但墓地之上的虛空中,每時每刻都與外界交換吞吐著海量比特的數字信息。這些信息嘈雜無序,龐大又沒有意義,近乎宇宙熵增的現實映射,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日複一日壯大下去。

每天遊蕩在墓地裏,捕捉一縷無意義的信息流,分解成營養,變成維持自己生存下去的能量——從記事起,我就過著這樣的生活。大部分時間裏,我以為自己的生命隻會以這樣單調的模式重複到無限遙遠的未來。然而這一切在某個時候發生了變化。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自己可以從嘈雜無序的信息流中分離出一些信息來,這些信息經過某種算法後最終呈現為一些零碎的對話。最開始,我對此十分興奮,跑過去告訴曼努埃爾:“曼努埃爾,從信息流裏,我聽到有人在說話。”

他動都沒動一下,似乎興趣不大:“他們說了什麼?”

“世界杯決賽階段,點球,還有什麼‘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聽不太懂。”

“聽不懂的東西,一定都不重要。”

“好吧,那麼曼努埃爾,為我唱首歌吧。”

“我拒絕。”

曼努埃爾說的從來都是對的,我沒有再把那些聲音裏的內容放在心上,但是這不影響我把逆向破解這些信息本身當成一種娛樂活動。

我沉迷於此,並將收集到的信息分門別類歸納起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些信息來自不同的時代、地域、群體,其間的關聯往往錯綜而隱秘,同樣一個詞語在不同的語境中也會千差萬別。在這樣的忙碌中,我感覺以往枯燥的生活變得有趣起來,於是愈加樂此不疲。而曼努埃爾對此從來不置一語,他隻是巋然不動,靜靜地看著我在那裏瞎忙活。

隨著收集到的信息越來越多,我的數據庫已初具規模。我發現所有被解析的信息都來自一個地方,在那裏,許多不同的族群居住在不同的大陸板塊之上,文明的發展前後曆時幾千年的積累,他們稱呼自己居住的星球為“地球”。現在我能夠推測出,一段對話是來自15世紀歐洲帝國的上流社會,還是戰爭後飛速發展的美洲大陸新世界,又或者是21世紀互聯網蓬勃的創業大潮中。當這些曆史交織起來成為一張文明的圖譜,我獲得了超出想象的成就感,一時沾沾自喜。

在這個積累的過程中,我還發現了一件令我感到驚奇的事,在少部分來自22世紀後的對話裏,我聽到的一些聲音裏麵提到了“曼努埃爾”。

似乎從22世紀起,就有人開始談論曼努埃爾,這個頻率隨著時間向後推移越來越高,到23世紀達到了高峰。而這是我收集到的地球最後的曆史,在那之後,似乎這個文明便陷入沉寂。

曼努埃爾,曼努埃爾,這究竟是一個過於常見的名字,還是具有特定意義的指代?比如陪伴我長大的這個曼努埃爾。

我把這個問題拋給曼努埃爾的時候,他隻是歎了口氣,身軀嗡嗡作響了一陣,最後還是一動沒動。

我有時候會懷疑,他那太久沒有移動的身體,是否已經完全鏽蝕,想動都動彈不了?出於為他保留麵子的考慮,我從來沒有問過這一點。

“時機未到,我們還要繼續等待。”他的聲音緩慢而低沉。

“我們要等待什麼?”

“等待那個我們都脫離不開的過去的影子變得清晰。”他的回答似是而非。

“所以你還是不願意為我唱首歌?”

之後任我怎樣追問,曼努埃爾都不再說話,我隻好繼續去積累來自地球的隻言片語。隨著掌握的信息越來越多,我的腦子裏慢慢地能夠拚湊出地球文明的形態了。而且我現在大體知道那些地球人長得是什麼模樣,簡單來說跟曼努埃爾很像,但又有明顯不同。地球人的身體同樣由頭顱、軀幹和四肢組成,這一點跟曼努埃爾一樣,但不同的是,地球人的身體是由有機物組成的,他們的體表覆蓋著皮膚與毛發,更偏向於是動物而非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