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量才記性很好,長卿剛自報家門,他便馬上想起這個一麵之緣的年輕人。
為避人耳目,長卿約其麵談,隻在電話裏簡單透露此行的目的,是為披露軍方與民商存在賄賂勾結的穢聞,不料卻意外從文量才口中獲悉另一個驚天消息。
民商的貨物竟有本事改頭換麵登上軍艦,其中的秘密不僅僅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那麼簡單,很可能牽扯到走私煙土。情況頓時變得更加錯綜複雜,這是他之前完全沒想到的變故。
英租界禁毒已久,這半年多來,一種名叫“紅丸”的新煙土卻無視“禁煙令”,在整個上海的地下黑市風靡不衰。
當時各煙館娼僚所賣的福壽膏都是“印土”——印度鴉片。印土一般分兩種,走水路通過潮州運到中國境內。其中一種叫“大土”,潮州人稱“公班”,每顆重3磅,用煙葉包裹,黃黑色,形狀如球,質地也較細膩鬆軟。這種每兩售價高達4元光洋的上等貨,主要供給官僚、豪紳吸用。有錢人抽鴉片也甚多講究,隻肯吸煙泡上半截,至多不過三五口,就要新點一筒,如此往複三五回。煙筒的下半截直接棄掉,決不能吸,因嫌不夠純,會讓臉上泛露焦黃的病煙容。
還有另一種叫“小土”,潮州人稱“加爾加答”。【注:加爾各答的訛音。因產於印度加爾各答得名】小土每顆重竟1磅,也是黃黑色,質地卻較大土堅硬,質量稍次。就連這種次貨,價錢最高時也賣到每兩2元。
高價限製了銷路,日本人看準機會,從伊朗運來大批波斯鴉片試圖從中分一杯羹。這種鴉片用紅紙包裹,呈長方形,稱為“紅土”。每塊重1磅,價格低於印土,但毒性卻比印土大很多,吸食後會便血。
上海畢竟有錢人多,紅土因為毒性大,在上海競爭不過印土,日本毒販便大幅降低紅土價格,印土“公班”每兩售三四元,紅土僅售三四角。當廉價毒品占據市場後,日本人變本加厲,從美國製造嗎啡、海洛英上得到啟發,用嗎啡加糖精製成“紅丸”,一沾就上癮,危害之大比普通的福壽膏和紅土更甚,價格卻同樣低廉。
大連是紅丸炮製的老巢,製成後走水路運進上海,迅速荼毒至整個長江流域。日偽占領區的紅丸沒有律法遏製,更是泛濫成災。
“紅丸”很快成為英租界煙土的主流,麵黃肌瘦暴斃路邊的癮君子越來越多,引起了社會各界廣泛關注。而街頭到處開設的“戒煙所”,不過掛這樣他賣狗肉,其實是日本人在背後操持的黑店。以戒煙為名賣紅丸,想要戒煙的同胞被騙進去,不但戒不成煙,癮反而更深了。
為了追查“紅丸案”的源頭,《新報》的記著各處明察暗訪,終於搜集到消息,這種煙土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席卷上海,跟軍方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任務太過危險,所有記者在追查中幾乎都露過相,無法再繼續跟進下去。為了讓線索不至於斷掉,明秀主動請纓查探。
長卿放下電話,臉色灰白。據文量才所說,明秀前往的地址,正是大方公司在洋涇浜外郊的倉庫所在。
難道一切僅僅是巧合?
天色暗沉,下午四點多的辰光已經快要黑透。細雨像一層冰冷的霧,漫天漫地下了整天。到處濕漉漉,殘牆老街滿目青灰,都是無以名狀的顏色。
雨絲織就一張網,把因果都牢牢牽纏在其中,凡人窺不破。明秀也看不清——她藏身在大堆木材後,透過縫隙朝倉庫方向眺望。濕透的頭發貼著臉,雨水滴進眼睛有點刺痛。
視線模糊不清,隻看得見倉庫南北兩道門前都有人在持槍巡邏。他們分三人一組,身穿土黃色軍服,每隔二十分鍾準時換一班,嚴密得水潑不進。
明明是民商倉庫,又在這麼人煙罕至的荒郊,看守的竟然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本身就很惹人懷疑。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從隱蔽的樹林深處鑽出一列送葬隊伍。八名仵工肩扛一個碩大沉重的棺材,不知是什麼木材所造,通體泛著黝黑沉亮的光澤。
一個老頭帶著年輕學徒在前頭撒紙錢,後麵還跟著一輛人力車,拉百十斤用麻繩串好的紙錢元寶。圓圓的白色紙錢,中間有方形孔洞,像一隻隻無辜的眼睛瞪著昏冥天空。那紙錢飛不起來,揚在半空就被雨水浸濕打落,落在地上被踩成爛泥。嗩呐在曠野聽起來莫名淒厲,吹鼓手懶洋洋和著調子,伴隊伍緩緩前行。
不過是鄉野尋常的出殯吧,恰途經此處,也引起巡邏士兵的懷疑。
他們扛著槍在小路上把隊伍攔住了,不知交涉些什麼,隊伍隻得不情不願調換方向,在倉庫前接受檢查。
抬杠的齊聲高喊:“諾!”把沉重的棺材放下地,壓得泥水四濺。
打執事的老頭披麻戴孝,腰間係一條白布帶。模樣瘦小幹枯,卻是一群人裏領頭的。明秀離得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麼,隻見老頭指指棺材,又指指天,為難卻堅持。
正僵持不下,巡邏士兵的頭兒發了話,一聲令下,打開倉庫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