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探險去(2 / 3)

胡天民口銜了雪茄,斜偏了頭聽他說話,聽完了,又用手一拍沙發道:“老弟台,對的。你果然是個能作事的青年,怪不得你上次有那些成就!你什麼時候走?”亞英聽了他這一問,便立刻覺得自己這次來得不錯,居然幾句合乎他口胃的話,就把他引上了鉤,因道:“至多不出一星期。若是胡先生有什麼事要晚輩盡力的話,盡管指示,當再來請教一次。”胡先生約莫沉思了兩三分鍾,然後噴了一口煙笑道:“上次我就想借重你的,我是很願意和這種有勇氣的青年合作。現在你說要離開重慶,我原來的計劃自然要取消,不過也許我有點小事托你。”

亞英聽他的話,就想了個透,他會有什麼重要的事,要托一個沒有多大交情的青年?經香港這條路的人,無非是托人帶貨。略帶一點,不合胡天民的口胃;多帶呢,錢多了他又不放心。他說這話,莫非是探聽自己和什麼人同行?便笑道:“我作晚輩的很願意和胡先生效勞。好在這次出門,有西門博士同路,有不到之處都可以請他指點。”胡天民恍然大悟,問道:“哦!你是和西門德合夥,此公大有辦法。現在不是受陸神洲之托,到香港收買西書嗎?”亞英道:“正是這樣,在別的事情上,他就有些照顧不來。關於辦貨運貨,就交給了我。而且他回來的日子,還不能預定。我到香港以後,有個十天八天,把事情都辦完了就先回來。”

胡天民聽了他這番報告,就把心裏所認為應該考慮的,自然而然的解釋過來了。但是也不便立刻轉彎,隻道:“這樣吧,區兄若有工夫的話,請你明天再來一趟。我倒不妨明白相告,我也想托區兄和我帶些西藥回來。隻是頃刻之間,能調用到多少外彙,我並沒有把握,所以還要你再跑一趟路。老弟台,我知道你是個能幹人,一定可以辦得很圓滿將來合作的機會還很多,這不過是小小的一個開端罷了。”亞英欠了一欠身子道:“一切願聽胡先生指揮。不過關於銀餞方麵,青年人信用是要緊的,我打算請西門先生出來擔保。他是晚生的老師。”胡天民哈哈笑道:“你辦事果然精細,可是我對你的觀察,卻也用不到辦如此手續。”亞英又正色道:“胡先生越看得起我,越當弄清手續。我有個舍弟,現時在安華五金行幫忙,賓東卻也相得。胡先生若是有銀錢交來代辦什麼,也可以請安華出來擔保。”胡先生又吸了兩口煙,笑道:“老弟台,你的話的確是麵麵俱到。不過我對於你的那份信任心,你卻沒有知道。我現在雖是個四不像的金融家和企業家,可是愛才若渴這一點,我倒有點政治家的作風。我雖夠不上大手筆,幾百萬的款子在今日我還可以自由調動。”他說到這裏,又想起先說的“能調多少外彙”一句話來,覺得有點兒前後矛盾,便又哈哈一笑道:“你覺得我語言狂妄嗎?”

亞英連說“不敢”。可是他心裏已有一個數目,知道胡天民要托做生意,還不會是很少的款子,因站起身來道:“胡先生公事忙,我也不敢多打攪,今天大概要下鄉去和家父母告辭,後天再出來,胡先生有什麼指示,請打電話到安華五金行,通知舍弟區亞傑。他無論在不在家,那裏總有人可以把話傳給我的。”胡天民一味的不要保證,亞英就一味的向他提保證,他很滿意這一個作風。起身送客到樓梯日,還握了握手。

亞英很高興的走出胡公館,會著了亞傑,把經過對他說了,掏出表來看,竟還沒有超過兩小時。亞傑笑道:“事情自然算是成功了一半,隻是錢還沒有拿到手,總還不能過分的樂觀。”亞英道:“我不會樂觀的,回家裏我提也不提。黃青萍害苦了我,我在家裏算是信用盡失,再也不能開空頭支票了。”兄弟二人商量著,在街上買了些家庭食用東西,提了三個大旅行袋,趕著晚班車到家。

老太爺現在雖已經沒有生活的壓迫,但他還是照著平常的水準過下去。上午在家裏看書,下午帶幾個零錢,拿著手杖就到鄉鎮街上去坐小茶館。那一碗沱茶,一張布吊椅,雖沒有樂觀可言,可是除了虞老先生外,他又認識幾個年老的閑人。有的是掛名的高級委員,有的是闊人的長親,都是嗜好不深,而又無事可作的人。這些人成了朋友,各又不願到人家去相訪,每日到茶館裏坐上一次,大家碰了頭,由回憶南京北平青島的舒適生活,說到人心不古,更由人心不古,談些線裝書,可談的問題倒也層出不窮,使他們樂而忘倦,這日也是坐得茶館裏已經點燈,方才拿了手杖走了出來。半路上遇到亞男,她老遠站住便道:“爸爸,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她是老先生的最小偏憐之女,老先生笑著道:“我今天也不比哪一天回來得晚一點,為什麼先就發急?”亞男道:“二哥三哥都回來了,有緊要的大事。二哥他有一個新奇的舉動要實行,回來向你請示,其實請示也不過是手續,他是決定了要走的。你若是能夠攔阻他的話,還是攔阻他一下吧。”說著話,她引著父親往家裏走。區老太爺道:“你這話前後顛倒,他要到哪裏去?”亞男道:“他要去探險。”老太爺一聽說亞英要去探險,這卻是個新聞,便冷笑道:“這孩子簡直有點神經病,無論他那點皮毛學問,不夠作一個探險家,就算他那學問夠了,現在抗戰到了緊要關頭,交通困難到極點,哪是個探險的時候?”亞男笑著,並沒有作聲。

老先生到了家裏,見兩個兒子齊齊的站起相迎。亞英臉色很自然,並不帶一點什麼興奮的樣子。看看亞傑呢,卻也笑嘻嘻地站在一邊。老先生便問道:“你們有很要緊的事要和我商量嗎?”亞英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回頭慢慢的向你老人家請示。”這樣老太爺就有點疑惑,回頭望了他的女兒。亞男笑道:“是的,我給爸爸報告沒有錯,他實在是要去探險。”老太爺放下了手杖,在藤椅子上架腿坐下,點了一支土雪茄吸著,便道:“你們都是足以自立的人,而且混得都比我好,都能在抗戰的大後方,抓著大把的錢,我還有什麼話說?”亞英兄弟坐在一邊,對看了一眼,覺得父親所要說的又是痛罵發國難財的人,這和兩個人的行為,就是一個當頭棒。兩個人默然著沒有作聲。

老太爺吸了一日煙道:“我們這一代是最不幸的,對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在封建製度下作兒子。可是到了自己作老子呢,就越來越民主。我倒不是說我作過封建製度的兒子,現在要作個封建製度的老子,在你們頭上來報複一下。但有一點和我父親對我相同,總是望你們一切都幹得好。所以不問你們把什麼和我商量,我一定很客觀的讓你們隨著正路走。據說亞英要去探險,這確是新聞,探險是科學家的事,應當是限於航海家,地理學家,天文學家,生物學家,你對這些科學,是擅長哪一門呢?一門也不擅長。在探險的時候,又能得著什麼?”他這樣說著,是徹底的誤會了,亞英兌妹全是嘻嘻的笑著。老太爺看到他們的笑容不同,便道:“怎麼回事!我的話錯了嗎?”亞英道:“這一定是亞男說俏皮話,爸爸當了真了。”亞男道:“怎麼是俏皮話呢?不是你自己說的這是去探險嗎?”亞英隻得陪笑向父親道:“亞男的話,乃是斷章取義。”當下就把自己和西門德商量著要到香港去的話,說了一遍。老太爺聽了一番敘述,點了一下頭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這是去探險。既是去探險,如何進行,如何避免危險,你應該自己有個打算了。”說著,掉過臉來向亞傑問道:“你也有什麼事,特地回來商量的嗎?”亞傑卻不料父親話鋒一轉,就轉到自己身上,因陪著笑又起了一起身子,答道:“我沒有什麼事,不過陪著二哥回來看看。這次帶一萬元回來。西門博士把貨賣了錢,還沒分,下次再預備一點。我想家用一層,應該不再讓父親操心了。亞男呢,長此失學不是辦法,若是能在重慶找著大學更好,不然的話,多花幾個錢,讓她到成都去念書吧。”區老先生笑道。“你這簡直是拿大老板的身份說話了。考不上大學就拿錢來拚。這樣,不但我不讚成,也與亞男個性不合。我不願她作個摩登小姐。”說著,他對眼前的兒女,都看了一眼。兄妹三人就都默然。老太爺道:“既然打開了我的話匣子,你們不說,我還要說。你們何足怪,連西門德博士都成了唯利是圖的現實主義者了。你們願意跑國際路線,就跑國際路線吧。但家用一層,你們倒不必為我擔心。我決不是那種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的糊塗蟲。我們這種年紀的過渡人物,盡管作兒子時候,是十分封建的,但到了作老子,絕對民主。我不是那話,堂前椅子輪輪轉,媳婦也有作婆時,把老子管我的一套,再來管你們。你們一切可以自由,什麼都可以自由。”他說著,語氣十分的沉重,家人聽了麵麵栩覷,作聲不得。

老太爺笑了笑,吸了兩口煙,又望了望他們道:“現在我沒想到成了個廢物了。吃完了飯,坐坐茶館,下下圍棋,談談古今上下,這樣,不由你們不擔心家用。走到人前,人家客客氣氣叫我一聲‘老太爺’,在別人以為是幸福。在我呢,卻是不然,我決定下個學期,再去教幾點鍾書。你們不必以家中費用為慮。‘老太爺’這個名稱,也許現在還有人引以為榮,但是在我聽來,乃是可恥的稱呼。”他說完了,態度有點激昂,用力的吸了兩口雪茄。

亞英知道父親這話是為自己而起,不能不搭腔了,因道:“爸爸這種看法,自是十分正確的。但是大學裏的專任教授,那是不容易當到的,教幾點鍾散課,所得又太微薄了。若到高中去當一個專任教員,或者並不怎樣難,可是薪水米貼全部在內,拿回家來,依然維持不了家裏的清苦生活。過去的經驗是可以證明的。”老先生向他擺了擺手道。“你說這話,絲毫沒有搔著癢處。我並不那樣過分的做作,說是你們給我錢,我都不要。但我決不能行所無事,在家中坐吃。我頂著一顆人頭,至少要像任何動物一樣,自己掙,自己吃,這樣我吃肉,心裏坦然。吃泡菜開水泡飯,心裏也坦然。你們送來家用固然是好,不送也沒關係。再說,教書是我人生觀的趣味中心,我也以此為樂。自然,自己的兒女,都教育不好,怎能去教人家子弟?但這是技術問題,至於我這顆良心,倒是不壞的。”他把半截雪茄舉在手上,隻管滔滔的向下說。嚇得亞英兄妹不敢答腔。

老太太早是知道這件事了,便含笑走出來道:“大概今天的棋運不好,人家讓你幾個子呢?”說著,將泡好了的一玻璃杯茶,雙手捧著送到他麵前茶幾上。老先生起了一起身子,笑道:“我成了什麼人,輸了棋,回家和兒女們羅唆嗎?你總是護著他們的短。”老太太笑道:“老太爺,你不是常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反正是管不了,隨他們去吧。好在宏業夫妻也要去,他們是老香港,彼此當有一個照應。”她說著話,可就站在老先生麵前,大有先行道歉之意。他看著老夥伴這種委屈樣子,也覺得老大不忍,笑著歎口氣道:“隨他去吧,可是宏業夫妻怎麼也要走呢?”

老太太見問題輕鬆了,這才在對麵椅子上坐下了道:“什麼緣故,那不用問,無非是重慶一切都沒有在香港舒服。原來人家銀行招待所裏麵是不住家眷的。二小姐住溫公館,宏業住在招待所,怪不方便。找了兩月的房子,不是嫌出路不好要爬坡,就是嫌沒有衛生設備。出路平坦了,衛生設備也有了,又嫌著少一個院子,或者沒有私人防空洞。除了自己蓋房子,哪裏能夠樣樣都稱心?近來看到大家要去香港,而他們自己接到香港的來信,也是說謠言雖多,一切都像從前一樣,所以就動了心,還是回香港去。他們說還有個退步,萬一香港有問題,他們可以退到澳門去。”

老太爺聽了,噗嗤的笑了一聲。大家看這情形,老頭子是一百個不以為然。話說下去,也隻是各人找釘子碰。因之就把香港問題拋開,隻說些別的事。亞英是此誌已決,這事也不能大過婚姻問題,和黃青萍訂婚,也是先斬後奏,向香港跑一趟,這根本與家庭沒多大關係,報告既畢,自也就不再提了。倒是老母親悄悄的向他道:“你還是多多考慮,進城去向你大哥問問消息。”又囑咐亞傑也多多的打聽。他們雖沒說什麼,也隻覺得母親太不知道世事。香港局麵的變化,中國官場哪裏會知道呢。

他們這樣把問題放在心裏。次日早起,兄弟二人好像無事,還在田野裏散步一番,到了午飯以後,父親上茶館找朋友去的時候,他們就偷著搭了公共汽車回城去了。

亞英雖是搬到李狗子公館裏去住了,卻感到許多不便,依然瞞著他夫妻,在旅館裏開了一個房間。這時行期在即,不能不向人家告辭,就便和他商量作保的事,便邀著亞傑一路到李公館來。這是下午四點多鍾,正是電影院第二場電影將開的前半小時。李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紅的旗袍,罩著條子花呢大衣,而且裏子還是墨綠的,這顏色的配合是極其強烈。她一見亞英,就搶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郎格兩天不見,啥子事這樣忙?”她伸出來的手,除了指頭上帶了個鑽石戒指,還在手腕上套了一隻油條粗細的黃金鐲子。

亞傑在旁看到,立刻覺著這是一位周身富貴的太太,臉上未免泛出三分欣賞的笑容。李太太看了,還沒有得著亞英的答複呢,便回轉頭來向亞傑笑道:“這位先生跟二先生長得好像,哦!是兄弟嗎?”亞英笑道:“這是我舍弟亞傑。”李太太才放了亞英的袖子,向亞傑點著頭道:“請到家裏坐,李經理上公司去了。”說著,把客人引到客廳裏坐著,傭人敬過了茶煙,李太太坐在對麵椅子上,對亞英臉上看看,又對亞傑臉上看看,然後笑道:“真是像得很。”亞傑倒讓她看得難為情,不由得紅了臉。亞英笑道:“兄弟還有不像的嗎!”李太太身子一扭道:“那不一定,我和我妹妹一路走,人家就看不出來是姐妹。就是說明了,別個也會說不像。二天她來了,我引你見見。你看我這話真不真。”亞英笑道:“這個約會隻好稍緩一步了。三五天之內,大概我要到香港去。”李太太就起了一起身子,瞪了眼睛望著他,問道:“這話是真的?”亞英道:“我何必騙你呢?李太太有什麼東西要帶的沒有?”她道:“聽說那個地方也要打國戰,你到那裏去不害怕嗎?”亞英道:“那個地方,也許不會打仗。”李太太道:“聽說香港比重慶好得多,啥子外國東西都有。”又道:“今天晚上你弟兄兩個一定在我公館裏消夜。我叫廚子給你們作幾樣成都菜吃,你們不許推辭。”說著,望了亞英一笑,還把帶著鑽石戒指的手指,向他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