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天氣,格外的壞,到了下午六七點鍾,竟是希希沙沙地下起雨來。自從家中有了喪事以後,金太太總不很大進飲食。大家勸著,或者喝一碗稀飯,或者用熱湯泡一點飯,就是這樣麻麻糊糊地算了。清秋雖不至於像金太太那樣的悲傷,然而滿腹憂愁,不減於第二人,要她還是像平常一樣的吃飯,當然是不能夠的。但是向來是陪著金太太吃飯的,在金太太這樣眼淚洗麵的日子裏,不能不打起精神來,增加她的興趣。因之這天晚上,縱然是一點精神沒有,也不得不勉強走下樓,到金太太屋子裏來吃晚飯。飯盒子這時已經拿到屋子裏來了,正坐了一屋子人。原來這兩天,除了梅麗陪著二姨太,佩芳陪著鳳舉之外,隻有道之夫婦另外是一組,其餘金太太的子女都在這裏吃飯,是好讓母親心裏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進來,便道:“今晚上你還來做什麼?你屋子裏不是還躺著一個嗎?”清秋道:“他睡著了,現時還不吃晚飯呢。”金太太道:“我這裏坐著一大桌人,夠熱鬧的了,你還是到自己屋子裏去吃飯吧。若是沒有心思看書,把我這裏的益智圖帶去解解悶。省得那位一個人在屋子裏。”清秋本來也吃不下飯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裏靜坐一番。因是在書櫥子裏拿著了益智圖竟自先走了。
這個時候,雨下得正緊。清秋回到自己屋子裏,雖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陣陣的晚風,由雨林裏吹過來,將雨吹成一片的水霧,挾著冷氣,向人身上直撲過來。那雨絲絲地吹到臉上和脖子裏,不由人連打了兩個寒噤。自己所住的這個院子,本來就偏僻的,往常還聽到鄰院裏有各種嬉笑娛樂之聲,現在都沒有了,仿佛就是特別的冷靜。加上自己又搬到樓上去住了,就隻有廊簷下一盞電燈,其餘的燈都熄了。遠遠望著自己屋子裏,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種淒涼景象似的,心裏也就有點害怕。走到那海棠葉門邊下,就叫了兩聲,都沒有人答複,更是害怕。自己勉強鎮靜著,生著氣道:“我越是好說話,這些底下人越是不聽話,隻是我一轉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們跑到哪裏去了?”一麵說著,一麵趕快地上樓,走進房去,燕西已是醒了,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這一會子工夫,你就吃了飯嗎?”清秋道:“我哪裏要吃飯?我原是去陪母親。那裏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說讓我回屋子來陪著你。我也以為你一人在屋子裏怪悶的,所以回來了。幸而是我來了,你瞧,就是我走開這一會子的工夫,兩個老媽子都不見了。要不然,你一個人在這裏,更要悶呢。”燕西道:“既是母親那裏人多,我去坐一會子吧,你可以一個人在這裏吃飯。”說畢,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說幾句話。不料他反要去趕熱鬧,自己又不好說兩個老媽子走了,留他做伴。隻得說道:“外麵雨倒罷了,那雨裏頭吹來的風,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讓我出去談談吧,若是在屋子裏坐著,那更是憋得難受呢。”說著,已是下樓而去。
清秋一時情急,樓壁上有個叫外麵聽差的電鈴,也不問有事沒有,忙將電鈴一陣緊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會兒,金榮就進來了,站在樓下高聲問道:“七爺叫嗎?”清秋道:“我這院子裏一個人沒有,我還沒吃飯呢。”金榮道:“我剛才看到這院子的李媽,在廚房裏呢,我去叫她吧。”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個人來給我做伴吧,然後你再找他們去。”金榮見清秋真是害怕,就隔著牆大聲嚷道:“秋香姐在院子裏嗎?七少奶奶叫你過來有事呢。”秋香以為果然有事,答應著就走過來了。清秋聽到秋香的聲音,心下大喜,連忙走到欄杆邊,向下麵連招了幾招手,笑道:“快來,快來,我正等著你呢。”金榮道:“少奶奶,我該叫他們送飯來了吧?”清秋道:“稀飯就行,一兩樣菜就夠了。”金榮答應著去了。秋香走上樓來,清秋握著她的手道:“你吃過了飯沒有?”秋香道:“我們少奶奶到太太那裏去了。我們用不著等,吃過了。”清秋執著她的手,一路走進房來,因道:“幸而你來給我做個伴,要不然,我一個人守著這一幢樓,孤寂死了。”清秋在沙發上坐下,也讓秋香坐了。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氣有好些和七爺相同,七爺和我們不分大小的,從前這裏的小憐和他很好。小憐走了,阿囡、玉兒和我,都和七爺不錯,隻是春蘭年紀太小些,不和我們在一處玩。”清秋聽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便問道:“你說話這樣天真爛漫,你今年幾歲了?”秋香道:“我哪裏知道呢?我是小的時候,拐子把我拐出來的。那個時候問我,我自己會說四歲,就算是四歲,其實我是瞎說的。後來讓拐子把我賣在楊姥姥家裏,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就轉賣到王家,跟著三少奶奶到這裏來了。我到王家的時候,都說是十二歲,連那年共四個年頭了,我就算是十五歲了。”清秋道:“你姓什麼呢?”秋香搖了一搖頭道:“我不大記得,好像是姓黃,可是和‘黃’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說不定呢。”清秋道:“你記得你的父母嗎?”秋香道:“我還記得一點,我父親還是個穿長衣服的人,天天從外麵回來,都帶東西給我吃。我母親也常抱著我,但是這不過是一點模糊的影子罷了,仔細的情形,我是一點也不記得。”清秋道:“你家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裏能記得清許多呢?就是我在楊姥姥家裏的事,而今想起來,也好像在夢裏的一樣,你想,我還能夠記得許多嗎?我若記得許多,我為什麼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說,像我這種人,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姓名不知道,年歲不知道,家鄉父母不知道。”清秋聽她說得這樣可憐,心裏一動,倒為她垂下幾點淚,秋香究竟是孩子氣,自己說著,其初不覺得怎麼樣,及至清秋一垂淚,自己也索性大哭起來。清秋擦著淚道:“傻孩子,別哭了,我心裏正難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淚了。有手絹沒有?擦一擦吧。”秋香聽她如此說,一想也是,人家正喪了公公,十分懊喪,不能安慰人家,還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淚來嗎?因之立刻止住了哭,掏出手絹將兩隻眼睛擦了兩擦。這時兩個老媽子,都回屋來了,接上廚子又送了稀飯小菜來。清秋讓老媽子一直送到樓上屋子裏來,掀開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陣禦米香味,襲人鼻端。老媽子將菜碟搬上桌子來看時,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幹,一碟福建肉鬆,一碟蝦米炒菜苔。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飯而外,還有一碟子蘿卜絲燒餅。清秋對秋香道:“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點嗎?”秋香道:“我剛吃完飯了。”說著,便在老媽子手上接了碗,在暖水瓶裏倒了小半碗熱水,將碗蕩了一蕩,然後給清秋盛了一碗稀飯,放在桌上,又把書桌上的紙,裁了兩小方塊,將筷子擦了一擦,齊齊整整地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張方凳讓清秋坐下。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太享福了。有你這樣一個孩子伺候,多麼稱心!”秋香道:“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錢買個使女來就是了。”清秋道:“我聽了你剛才所說的話,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殺了才稱心,我還能自己去作這個孽,花錢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嗎?”李媽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賣人口,誰是親爹娘做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你若不買,他也賣給別人。像賣到咱們這種人家來當使女的,真算登了天了。有些人家的使女,吃不飽,穿不暖,那還罷了,叫人家孩子做起事來,真是活牛馬——做得好,沒有一個‘好’字;做不好,動不動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或者把活跳新鮮的孩子打死了,有的是呢。你若買了使女,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清秋道:“說雖然是這樣說,我總不願在我手上買使女。一個人不買使女,兩個人不買使女,大家不買使女,這拐子拐了人來,沒有人要,也就不幹這壞事了。”秋香點點頭道:“七少奶奶,你存這樣好心眼兒,將來一定有好報。”清秋歎了一口氣道:“小妹妹,你還沒有我那種閱曆,你哪裏知道!”說時,見老媽子還站在一邊,因道:“我有一個人在這裏做伴就行了,你們晚飯還沒有吃吧?吃飯去吧。”李媽便笑著請秋香多待一會兒,自下樓去了。清秋吃一碗稀飯,又吃一個半蘿卜燒餅。說是餅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了一個。秋香給她收了碗碟到提盒子裏去,送到廊外,又陪著清秋到樓下洗澡屋裏去擦了手臉。清秋複上樓來,她又跟著上樓。清秋道:“我這院子裏的人回來了,你來得太久了,你們少奶奶回來了,不看到你,又要怪你了,你去吧。”秋香道:“不要緊,三爺回來了,蔣媽會來叫我的。我在別個院子裏,常常玩得很晚回去,也沒有說過呢。”清秋道:“你平常怎麼不到我這裏來玩玩呢?”秋香聽說,向清秋微微一笑。清秋道:“喲!你因為七爺在這裏,就不來嗎?一家人避什麼嫌疑哩?”秋香道:“不是為了這個,我們從前和七爺老在一處呢,那要什麼緊?這件事你就別問了,我也不願意說出來。”清秋道:“為什麼不願說出來?難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秋香望了一望清秋的臉,又不敢向下說,向屋子外看了一看,見沒有人上樓,這才低著聲音微笑道:“七少奶奶,你和我們少奶奶感情怎麼樣?”清秋道:“不壞呀,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過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樣,和誰也不錯。你幹嗎問我這一句話?”秋香道:“我也是這樣說,你和誰也不錯,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吧?從前有一位白小姐,和七爺很好,她是我們少奶奶的表妹呢。”說著,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這話我不能說了,說了又要說我多事。”清秋道:“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場會過,人也很和氣的。而且很活潑,不像我這樣死板板的。你們七爺不能要她做少奶奶,真是可惜。”秋香望著清秋的臉,好大一會兒,才道:“果然是那樣,你怎麼辦呢?我們也不會認識的,那更可惜了。”清秋道:“你這孩子,不知高低,倒問得我無言可答。我來問你,你說不能到我這裏來,和白小姐有什麼關係?”秋香笑道:“少奶奶,你有點裝傻吧?我這樣說了,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清秋道:“明白雖明白,我還不知道詳細,這件事,怎麼會讓你都知道了?”秋香道:“我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少奶奶就常和三爺提這一件事。三爺先還和少奶奶抬杠,後來說不過少奶奶,也就不說了。”清秋聽了這話,當然是十分的難過。轉念一想,她究竟是個小孩子,她一高興,能把聽到的話都告訴我,也就許她把我的話告訴人。有了她這幾句話,事情也很明白,不必多問了。因道:“你這孩子有點胡扯!你少奶奶也不過和三爺說著開開玩笑罷了,哪真會為我的事抬杠子呢?這句話可不許再說了,說多了,我也會生氣的。”秋香笑道:“你這人真老實。”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家裏來了,你回去吧。”秋香因她提到這句,也不敢多說,就自行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