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拿起床頭邊的電話插銷,就向金家要電話。不多一會兒,燕西就接著電話了。秀珠道:“請你到我們家來坐坐,好不好?你三嫂也在這裏。”燕西答說:“對不住,有我三嫂在那裏,我實在不便來。但是晚上的約會,我可以把鍾點提早一點。她在那裏,就是你也覺著不方便。”秀珠道:“彼此交朋友,有什麼叫方便不方便?”燕西道:“我剛剛將錢拿到手,少不得我也要計劃一下,我們哥兒們正有一個小會議哩。我明天到府上來拜訪就是了。”當他二人正在打電話的時候,玉芬在白雄起那邊屋子裏,也拿了插銷打電話,一聽有秀珠和燕西說話的口音,就聽了沒有做聲。把這事擱在肚裏,也不說出來。當日在白家吃了便飯回去,便留意起燕西的行動來。
到了晚上八點鍾打過,燕西就不見了。約摸有一點半鍾,在隔院子裏聽得清楚,燕西開著上房門進屋裏去了。於是一切的話,都已證實。燕西這種行動,連玉芬都猜了個透明,清秋和他最接近的人,看他那種情形,豈有不知之理?所以燕西一進房來,清秋睡在床上了。隻當睡著了不知道,麵朝著裏,隻管不做聲。燕西道:“也不過十二點多鍾罷了,怎麼就睡得這樣的死?”清秋也不以為他說得冤枉,慢慢地翻轉一個身,將臉朝著外,用手揉著眼睛道:“還隻十二點多鍾嗎?不對吧。跳舞場上的鍾點,怎樣可以和人家家裏鍾點相比呢?”燕西是穿了西服出去的,一麵解領帶,一麵說道:“你是說我跳舞去了嗎?我身上熱孝未除,我就那樣不懂事?我要是到跳舞場上去了,我也該換晚禮服,你看我穿的是什麼?你隨便這樣說一句不要緊,讓別人知道,一定會說我這人簡直是混蛋,老子的棺材,剛抬出去,就上飯店跳舞了,你轉著彎罵人,真是厲害呀。”清秋道:“我是那樣轉著彎罵人的人嗎?隻要你知道這種禮節,那就更好哇。不過你鬧到這般晚才回家,是由哪裏來呢?”燕西道:“會朋友談得晚一點,也不算回事。”清秋道:“是哪個朋友?”燕西把衣服都脫畢了,全放在一張屜桌的屜子裏,於是撲通一聲,使勁將抽屜一關,口裏發狠道:“我愛這時候回來,以後也許我整宿不回來,你管得著嗎?這樣地幹涉起來,那還得了!我進你一句忠告,你少管我的閑事!”說話時,用腳上的拖鞋,撲通一聲,把自己的皮鞋,踢到桌子底下去。到了這時,清秋有些忍不住了,便坐了起來道:“你這人太不講理了,你鬧到這時候回來,我白問一聲,什麼也不敢說,你倒反生我的氣?我已十二分地信托你,你卻一絲一毫也不信托我。男子們對於女子的態度,能欺騙的時候,就一味欺騙,不能欺騙的時候,就老實不客氣來壓迫。”燕西道:“怎麼著?你說我壓迫了你嗎?這很容易,我給你自由,我們離婚就是了。”清秋自嫁燕西而後,不對的時候總有點小口角,但是“離婚”兩個字,卻沒有提到過。現在陡然聽到“離婚”兩個字,不由得心裏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燕西見她不做聲了,也不能追著問,他一掀被角,在清秋腳頭睡了。清秋在被外坐了許久,思前想後,不覺垂了幾點淚。因身上覺得有些冰涼,這才睡了下去。心裏便想,再問燕西一句,是鬧著玩呢?還是真有這個意思?盤算了一晚,覺得總是問出來的不妥,無論是真是假,燕西一口氣沒有和緩下去,隻有越說越僵的,總是極端地隱忍著。到了次日早上,清秋先起,故意裝出極平常的樣子,仿佛把昨晚的事全忘了。燕西起來了,一聲也不言語,自穿他的衣服。穿好了衣服,匆匆忙忙地漱洗完了,就向前麵而去。清秋雖然有幾句話想說,因為要考量考量,不想隻在這猶豫的期間,燕西便走了,一肚子的話,算是空籌劃了一陣。
燕西出來,自在書房裏喝茶吃點心,在家裏混到下午兩點鍾,秀珠又來了電話,說是在公園裏等他了。燕西總還沒有公開地出去遊逛過,突然提出上公園去,怕別人說他。因之先皺眉,見人隻說頭痛,因之也沒有哪個注意到他,就告訴金榮道:“我非常煩悶,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了。我怕吃藥,出去吸吸新鮮空氣。有人問我,你就這樣說。”金榮也不知道他命意所在,也就含糊答應著。燕西吩咐畢了,就坐著一輛汽車,向公園裏來。知道秀珠是專上咖啡館的,不用得尋,一直往咖啡館來。遠遠看見靠假山邊一個座位上,有個女郎背著外麵行人路而坐,那紫色漏花絨的鬥篷,托著白色軟緞的裏子,很遠地就可吸引人家的目光。在北京穿這樣海派時髦衣服的人,為數不多,料著那就是秀珠。及走近來一看,可不是嗎?她的鬥篷披在身上,並不扣著,鬆鬆地搭在肩上,將裏麵一件鵝黃色簇著豆綠花邊的單旗袍透露出來。見著燕西,且不站起,卻把自己喝的一杯蔻蔻,向左邊一移,笑著將嘴向那邊空椅子上一努,意思讓他坐下。燕西見她熱情招待,自然坐下了。秀珠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昨天兩點鍾回去的,今天兩點鍾見麵,剛好是一周。”燕西道:“你這說我來晚了嗎?”秀珠道:“那怎樣敢?這就把你陪新夫人的光陰,整整一日一夜分著一半來了。昨天晚上回去,你夫人沒有責備你嗎?”燕西道:“她向來不敢多我的事,我也不許她多我的事,這種情形是公開的,決不是我自吹,你無論問誰,都可以證明我的話不假。”秀珠這時似乎有了一點新感動,向著燕西看了一眼,發出微笑來。這種微笑,在往日燕西也消受慣了。不過自與清秋交好,和秀珠見了麵,便像有氣似的,秀珠也是放出那種憤憤不平的樣子,後來彼此雖然言歸於好,然而燕西總不能像往日那樣遷就。燕西不遷就,秀珠縱有笑容相向,也看著很不自然。總而言之,她笑了便是笑了,臉上絕無一點嬌羞之態,就不見含有什麼情感了。現在秀珠笑著,臉上有一層紅暈,笑時,頭也向下一低,這是表示心中有所動了。燕西不覺由桌子伸過手去,握了她的手。因問道:“請你由心眼兒裏把話說出來,我的話,究竟怎麼樣?有沒有藏著假呢?”秀珠將手一縮,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又犯了老毛病?”燕西笑道:“並不是我要犯老毛病,我要摸摸你,現在是不是瘦了一點?”秀珠道:“你怎麼說我瘦了?我又沒害病。”燕西道:“雖然沒有害病,但是思想多的人,比害病剝削身體,也就差不多。”秀珠笑著搖了一搖頭道:“我有飯吃,有衣穿,我有什麼可思?又有什麼可想?”說著這話,對燕西望了一望。意思是說,除非是思想著你。燕西被她這一望,望得心神奇癢,似乎受了一種麻醉劑的麻醉一樣,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望著她也笑了。茶房見秀珠的大半杯蔻蔻,已經移到燕西麵前來,於是給秀珠又送了一杯新的來。來時,燕西才知道是喝了人家的蔻蔻,杯子上還不免有口脂香氣,自不覺柔情蕩漾起來。於是兩手一撐,伸了一個懶腰,笑道:“你今天到公園裏來,光是為了等我說話,還有其他的事情呢?”秀珠笑道:“這個你可以不必問,你看我坐在這裏靜等,還做有別的事情沒有?若是沒有做別的事情,你想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做什麼?”說到這裏,向著燕西望了一眼,現出那要笑不笑的樣子來。燕西笑道:“這樣說,由今天起,你就是完全對我諒解了?”秀珠將小茶匙,伸在杯子裏,隻管旋著,低了頭,一麵呷蔻蔻,一麵微笑。燕西躺著在藤椅子上,兩腳向桌子下一伸,笑道:“你怎麼不給我一個答複?我這話問得過於唐突一點嗎?”秀珠鼻子裏哼著,笑了一聲道:“這樣很明顯的事,不料直到今天你才明白,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燕西笑道:“這樣說,你是很早對我諒解的了,我很慚愧,我竟是一點都不知道。不過我現在完了,我不是總理的少爺了,是一個失學而又失業的少年。我的前途,恐怕是黯淡,不免要辜負你這一番諒解盛意的。”秀珠臉色一正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是那樣勢利眼?再說,你這樣年少,正是奮鬥的時代,為什麼自己說那樣頹唐不上進的話?”燕西當自己說出一片話之後,本來覺得有點失言,總怕秀珠不快活。現在聽秀珠的話,卻又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不但彼此感情恢複了,覺得她這人也和婉了許多,大不似從前專鬧小姐脾氣了。在他這樣轉著良好念頭的時候,臉上自然不能沒有一點表示。秀珠看見,笑道:“你今天怎麼回事?好像是初次見著我,不大相識似的,老向我望著。要吃一些點心嗎?若不吃點心,我們就在園裏散散步如何?”燕西當然目的不是吃東西,便道:“我是在家裏悶得慌,在園子裏走走,我很讚成的。”於是招呼了一聲茶房,二人就向樹林子走去。秀珠的鬥篷,並不穿在身上,隻搭在左胳膊上,於是伸了右手,挽著燕西左胳膊,緩緩地走著。燕西心裏也想著,就是在從前,彼此也不曾這樣親熱的。這一句話,還不曾出口,不料秀珠倒先說起來,她就笑道:“我們這樣的一處玩,相隔有好久的時候了。”燕西道:“可不是,不過朋友的交情,原要密而疏,疏而又密,那才見得好的。”秀珠笑道:“你哪裏找出來的古典?恐怕有些杜撰吧?”燕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不過我心裏覺得是這樣,所以我就照著這樣子說出來。”秀珠點點頭道:“原來你為人,是這樣喜好無常的。往日如此,來日可知了。”燕西笑道:“這話在你,或者應當這樣說的。現在我是無法辯明,將來你望後瞧,自然就明白了。”說到這裏,燕西固然是不便向下說,秀珠也就不便向下說,二人倒是默然地在樹林外的大道上走著。走了許久,秀珠卻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燕西道:“好好的為什麼你又傷感起來?你這口氣,歎得很是尷尬呀。”秀珠笑道:“歎氣有什麼尷尬不尷尬?我一年以來,全是這樣,無緣無故,就會歎上一口氣,為了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燕西道:“這自然是心裏不痛快的表示,希望你以後把這脾氣改了。這也容易改的,隻要遇事留心,就可以忍回去了。”秀珠笑道:“多謝你的厚意。但是這個脾氣也不是空言可以挽回來的。……”說到這裏,秀珠自搖了一搖頭,似乎這話說得不大妥當。於是彼此默然了一會兒,二人在公園裏走著,整整兜了兩個圈子。秀珠彎了腰,用手在腿上捶了兩下,笑道:“老這樣走著嗎?我有點累了。”燕西道:“再去喝一杯咖啡去。”秀珠道:“喝了又走,走了又喝,就留戀在公園裏,不用走了。我家裏還有一點事,要回去料理料理。”燕西道:“不忙不忙,還兜兩個圈子。”秀珠皺了眉道:“我實在有事,怎麼辦呢?但是你的命令,我也不敢違拗,陪你走一個圈子,我的確要走了。”燕西聽她說出這種話來,倒過意不去,便道:“你真有事的話,不要為了玩誤了正事。”秀珠勉強地笑道:“再走一個圈子也不要緊,我的事固然不能丟下,也不能與你心裏不痛快。”說著,縮了脖子一笑。燕西也笑了,又走了一個圈子,倒是燕西先說:“你回去吧,這個圈子,走了有三十分鍾,工夫耽誤不少了。”秀珠的一隻胳膊,讓他挽著還不曾抽開。便笑道:“那麼,請你送我上大門口。”燕西連說著可以可以。秀珠笑著望了他一眼道:“你的脾氣,比從前好多了。”燕西笑道:“這話可以代替我說你,我對於你,也是這樣的感想。”秀珠這就不用再說了,隻是微笑。二人很高興地一路出了公園,還是燕西用汽車送了秀珠回家,然後才回去。